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苏骞瞬间失血而惨白的脸,眼中流露出恐惧,身体抖动个不停。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老管家苏福焦急地俯身呼唤,声音带着哭腔。
他侍奉苏家两代,从未见过家主如此失魂落魄。
苏骞的眼珠缓缓转动,焦距终于聚拢,但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没有回答苏福,只是颤抖着弯下腰,几乎是匍匐着捡起那封信,凑到烛光下,反复看了又看,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吞下。
“崔,崔文远…,必须立刻去见崔刺史!”
他猛地站起,却又因双腿发软而踉跄一下,被苏福连忙扶住。
“完了,全完了!”
“五万石军粮,三千副铁甲…,这是通敌!是灭门的大罪!必须告诉他,让他想办法……”
他话音戛然而止。
苏骞的动作僵住了,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漕运判官刘德福是怎么死的?
那个曾为崔文远打理灰色生意、风光一时的刘判官,去年因为对付铁血军寨反遭报复。
崔文远为了撇清自己,毫不犹豫地将刘德福及其一家老小推出去顶罪,刘家男丁问斩,女眷充入教坊司,偌大的家业也被各方瓜分殆尽。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苏骞瞬间冷静下来,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下意识地用力摇头,仿佛要甩掉那个可怕的念头。
“不行……绝对不行……”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绝望,“现在去说,就是自投罗网。崔文远心狠手辣,为了平息事端,定会将我苏家当成替罪羔羊,弃如敝履。
届时,苏家百年基业,满门上下……都将万劫不复……”
“苏家,绝不能在此事上栽跟头!”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最初的恐慌,一个冷酷的念头变得清晰无比——死道友不死贫道!
短短片刻,苏骞脑海中已是天人交战。与刺史府捆绑的利益,崔文远背后的朝廷威势,以及那个新兴的、敢于直接掀桌子的铁血军寨……
利弊权衡,清晰无比。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信纸,最终停留在苏珩对秦猛其人的分析上,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果决的光芒。
“拥有财富的巨贾,终究不如手握兵权的枭雄……”
苏骞低声咀嚼着这句话,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其残酷的含义。
边军为何一直强势?
就是因为有兵权。他以往敬畏崔文远,并非怕他本人或崔家,而是忌惮其代表的朝廷法度。
可现在,出了一个连朝廷法度都不放在眼里、敢对刺史下死手的秦猛,崔文远和所谓的朝廷背景,在幽州这片土地上,顿时成了一个一戳就破的空架子!
朝廷?天高皇帝远。
等到京城的旨意到来,苏家早就被碾碎无数次了。
心意已决,苏骞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甚至多了一丝狠厉。
他立刻按照苏珩信中的提议,结合城中现状,开始布局。
“苏福,”他声音沉稳地吩咐,“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将我们在城西那些不太赚钱的绸缎庄、粮行,悄悄过户到几位远房旁系的名下;
第二,家族名下的田产地契,尽快分散挂靠到可靠的佃户或家生子头上;
第三,秘密传令各地粮仓,以‘旧粮换新’为名,将存粮分批运往铁血军寨方向……另外,从宝库里挑几件珍玩和一批金银,备一份厚礼……”
他要暗中斩断与刺史府的明面联系,悄然改换门庭。
或许,这才是为苏家在这乱世漩涡中,搏得一线生机,甚至走得更远,更上一层的唯一出路。
……
五月十八,冀州,平虏原。
辽阔的校场上,旌旗招展,数万边军将士列队肃立,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大旗的猎猎作响。
点将台上,雍凉、幽并两大帅司的大帅孙焕、吴振并肩行至台前。
“边军的诸位儿郎!”孙焕声如洪钟,传遍四野,“永泰十四年大比,至此完美收官!”
接着,便是例行的“将士用命,军威雄壮,朝廷深慰”等套话,虽能提振士气,但台下众人皆知,真正的重头戏——宣布晋升名单与奖励,即将开始。
果然,套话结束后,兵部侍郎李福上前,当众宣读由两大帅司申报、经枢密院和兵部核准的晋升名单。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焦点全在那五个从正将擢升为偏将、可独领一军的实权名额上!
这意味着朝廷认可的正规编制、钱粮装备,是实实在在的扩军权力!
名单宣布,几家欢喜几家愁:
虎贲军成为最大赢家,独占两席,且全部来自飞虎卫——统领赵平,以及此次大比中最耀眼的风云人物,飞虎卫统领,安北将军秦猛!
镇北、龙骧、熊罴三军各得一席。
而鹰扬军与豹韬军则因为排名靠后,黯然收场。
当“擢升秦猛为安北将军”的声音落下,校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尤其是来自铁血军寨的方阵,声浪震天。
秦猛稳步上台,单膝跪地,接过任命文书和印信。
兵部侍郎李福适时上前,脸上带着官式的笑容,意味深长地提醒:“秦将军年少有为,既已高升,按惯例,是时候考虑进京一趟。
到枢密院、兵部报备,或许还能得蒙天颜召见。也可在京中置办些产业,以便家眷安居。”
这番话的潜台词不言自明——该送人质去京城。
秦猛心领神会,拱手应道:“李侍郎提醒的是,秦某新婚不久,正有此意,会尽快着手办理。”
他态度恭敬,无可挑剔,心中却是冷笑不已。到了北疆边陲,谁敢炸刺?刀子可不留情。
大比尘埃落定,各军拔营返程。
营地内,人喧马嘶,各部队都在拆卸帐篷,收拾辎重。
秦猛与赵平作为新晋偏将,被众多同僚围住道贺。这时,他们的老上司赵起将军走了过来。
赵起先是郑重恭喜二人,随即屏退左右,语气变得深沉:“你二人如今开府建牙在即。
待日后麾下营头齐备,兵力过万,再立下功勋,枢密院便会为你们单独设卫,甚至晋升主将,独镇一方。不知……二位今后有何考量?”
“末将一切全听将军安排!”赵平不假思索,抱拳回应,态度鲜明。
秦猛却眼皮都不眨一下,坦然道:“将军放心,我那铁血军寨,地处偏远,养兵不易,能设几个营自保已是万幸,人马绝不会过万。”
这话说得面不改色,连赵起听了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铁血军寨发展瞒不过他的耳目,真实兵力,他岂能不知?光日本寨兵马,怕是已经远超过万。
“那你的志向,究竟何在?”赵起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秦猛。
“志向?”秦猛挺直脊梁,目光坦荡,声音铿锵:“军人天职,保家卫国!
秦某的志向,便是戍守北疆,护我边陲百姓安居乐业。此志,早已立下,从未更改!”
赵起追问道:“若有一日,朝廷一纸调令,要你撇下军队,离开北疆,去别处上任呢?”
“调不走。”秦猛眯起眼,迎上赵起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北方鞑虏未平,军中蛀虫未除,我,走不了。”
“你这是在抗旨?”赵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沙哑。
秦猛却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答非所问:“赵将军,可知就在大比期间,崔文远往草原部落,输送了官粮五万石,铁甲三千副,还有大量弓弩?”
“什么?”赵起瞳孔剧烈收缩,满脸难以置信。
秦猛脸色平静,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朝廷若能容得下此等国贼蛀虫,可见已是何等模样。
若朝廷善待边军将士,我秦猛及麾下儿郎,愿为戍边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但朝堂中若有人欲效仿崔文远,因私废公,行构陷之举……”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决绝已说明一切。
秦猛拍了拍身旁赵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赵大哥,往京城送家眷为质,还需三思。随便送些无关紧要的人去即可,莫要授人以柄,届时束手束脚。”
说罢,秦猛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赵起望着那具在夕阳下愈发显得高大挺拔的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复杂的惆怅与无奈,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哎,这浑浊的世道,秦猛,希望…,希望不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
远处,秦猛也在心中默念:“赵将军,您于我有知遇之恩,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