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中心,郡守衙门。
后院廊下,郡守林安国处理完公务后,独自躺在一张黄花梨木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就着廊外积雪反射的亮光,捧着一卷书细读。
庭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板的地面,唯有几株腊梅傲然绽放,幽香暗浮。
回廊尽头,拱门之处,两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
正是林安国的宝贝女儿林婉儿和她的贴身侍女小蛮。两人背着不小的包裹,从军异常返回。
脑袋一热,溜出去玩耍,可回来就要面对林安国喽!
她们扒着拱门边缘观望了半晌,比画着手势。
随即猫着腰,蹑手蹑脚,试图悄无声息地溜回房间。
“站住!”林安国看着书,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一声轻斥。
他缓缓放下书籍,转过头,目光如电,精准地落在女儿那张写满心虚的俏脸上。
“爹爹。”林婉儿见行迹败露,尴尬地笑了笑,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小蛮,你先下去。”林安国朝丫鬟摆了摆手,目光始终盯着林婉儿,待小蛮如蒙大赦般地退下。
他才看着走到近前的林婉儿,突然脸色一板,带着几分真怒道:“哼!你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竟敢瞒着为父,偷偷溜出城去?还是去了边寨那等险地,一去就是小半月,也不捎个口信!”
“爹爹,”林婉儿声音发嗲,挽住父亲的手臂,反而一本正经的旧事重提,“我只是没去过边塞,想去亲眼看看嘛!
您以前总说边塞苦寒,百姓吃不饱饭,女儿去了之后才确信,您说的……似乎并不完全对。”
“不完全对?”林安国眉头皱起,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这边塞莫非还能有锦衣玉食不成?”
“没错!”林婉儿连连点头:“铁血军寨的规矩虽严,但只要肯干活,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那里的兵卒甚至能顿顿见荤腥!”
“爹爹!”少女捏了捏脸颊以示证明:“您看,女儿才去了十来天,脸颊都圆润了不少呢!”
林安国闻言,这才仔细打量女儿。
她原本略显清瘦的脸庞确实丰腴了些,肤色是健康的红润,眉眼间虽带倦色却掩不住一股蓬勃的生气。相比往日困于闺阁的苍白,如今更显娇艳。
他心中微微一动,但脸色依旧沉着。
“爹爹,书本上的东西不能尽信。”林婉儿兴致勃勃,继续说着见闻,“拒马河根本不是书上说的三五丈宽,好些地段如湖面般宽广,一眼望不到头。
站在军寨的燧堡上,能远远望见草原上的炊烟。草原也并非一马平川,他们那里也有山……”
林安国听着女儿叽叽喳喳,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边塞风光,言语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鲜活与愉悦。
他本是慈父心肠,见女儿开心本该欣慰,但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林安国终于咳嗽一声,打断了女儿的话:“行了!你爹爹我还没老糊涂到这个地步。
你此番偷偷溜出去,恐怕不单单是为了看什么边塞风景吧?说!是不是去看那个姓秦的小子了?”
“爹爹——”林婉儿霎时红了脸,跺着脚娇嗔。
“哼!我告诉你,这事儿绝对不可能!”
林安国板起脸,近乎喝斥:“前几日,南河城寨来人商议共同防务之事,我特意仔细打听过这位秦将军的过往。
是,他确是将门之后,有些能耐,但他家中早有童养媳,是未过门的妻子,此事军中皆知!”
“我知道……”林婉儿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倔强。
“你知道?”林安国豁然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与痛心,“你知道还往上凑?你……你搅和进去,这成何体统?
是我林安国的女儿能让他抛弃未过门的妻子,还是我林安国的女儿要上赶着去给别人做妾?”
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林婉儿浑身一颤,脸色微微发白。
她将那份朦胧的好感深埋心底,本不敢细思,此刻被父亲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顿时心乱如麻。
她在军寨十余日,与秦猛虽有接触,却更多是远观。却多少能感受到秦猛那冷硬外表下,对那位陈月娘的深厚情意,也知此事艰难。
“婉儿,”林安国见女儿脸色变化,心下顿时了然,语气不由得放缓,带上几分苦口婆心。
“你不要执迷不悟。爹爹是怕你受委屈,是为了你好啊!”
“我不!”林婉儿却猛地抬头,眼眶泛红,那份倔强反而被激发出来,“爹爹,当年的您不也是个落魄书生吗?
娘亲当初不也是钟情于您,根本不顾外祖家里反对,甚至不惜断绝关系威胁,也要与您在一起!”
“哎?你这丫头,如何又扯到我为父头上来了?”林安国闻言脸皮抽搐,竟然有些招架不住。
当年,他的确是个穷酸书生出身,靠着妻子娘家扶持。后来榜上有名,逐渐走到了这一步。
“娘亲曾说,她看中您才华横溢,胸中有抱负,心系黎明苍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林婉儿没有丝毫停顿,侧身望向北方,眼神坚定。
“女儿所看中的人,同样是这种大丈夫!他顶天立地,训练兵马,戍卫边疆,杀鞑子从不心慈手软。”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就女儿在军寨这十余日,便亲眼见到两次鞑子来袭,全被他率军杀得大败。
光是斩获的首级,就不下两千,缴获的战马成群。
张崇大哥带队回来时,不仅带回两百来匹草原好马,一百多匹驮马。秦将军还额外送了他五十头猪羊呢!”
“啊?有这种事儿?”林安国双眼圆睁,失声惊呼。
两千鞑子首级!
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大捷!为何不见军报传阅?
林婉儿见父亲难以置信,便信誓旦旦地道:“这是女儿亲眼所见,其中一次,是秦将军亲自带队。连夜冒雪过界河突袭了鞑子的马场!
那次缴获的战马就有…牛羊更是成群结队,数量极多,军寨都快装不下了,清点统计许久。”
她本想说数千头,话到嘴边想起军寨的禁令,终究改了口。
“爹爹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问张崇大哥!”
林安国从极大的震惊中缓缓回过神来,神色复杂无比:“那小子不简单呐!竟勇猛善战至此?
他依旧固执地摇头,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绝对: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你受委屈。你娘走得早,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你,给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女儿不觉委屈!”林婉儿使劲摇头,试图说服父亲,“这些天,女儿也跟月娘姐姐见过面,相处得……很是融洽。”
“那又有何用?”林安国板着脸,仍是没有退让,“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岂是你们小女儿家相处融洽便可决定的?
你在边寨呆了这许多时日,名声还要不要了?先回房歇着,没有我的准许,以后哪也不许去!”
“是!女儿遵命。”林婉儿这次却乖乖应声,学着士兵模样昂首,行了个礼,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她听得出,父亲的态度虽然仍然强硬,但语气已然松动,尤其是听到秦猛的战绩后的震惊做不得假。
她相信,只要以后多往军寨跑动,每次带回些好消息,一点点劝说这个老顽固,终有希望……
“哎……丫头长大了,心也野了。”林安国望着女儿那忽然变得轻快起来的背影,脸上露出老父亲特有的无奈、担忧相交织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又猛地想起女儿方才的话。
——十余日内,连续击溃至少两拨鞑子大规模袭击,甚至主动越过冰封的拒马河,深入草原袭击鞑子马场。
斩首两千,缴获甚多?
若此言非虚的话,这秦猛哪里只是个勇夫,分明是一员我大周百年来难遇的悍将、福将!
这功绩若上报朝廷,足以引发惊天震动!
林安国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
他沉吟片刻,转身回房间,迅速换上一身正式的绯色官袍,命人即刻备轿,声音斩钉截铁:
“去城北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