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江面染成琥珀色时,阿九仍抱着金笼在江边徘徊。潮湿的江风卷着细沙吹在阿九脸上,她打了个寒颤,决定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明天再继续找许大哥。
阿九抱着金笼沿着布满碎石子的小路走着,路边的荒草没过脚踝,她很快便来到一座破败的寺庙前。朱漆斑驳的大门半掩着,屋檐下的铜铃早已锈迹斑斑,即便有风吹过,也发不出半点声响。推开门,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阿九轻咳了几声,接着光线打量着四周。蛛网在梁柱间纵横交错,佛像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却依旧保持着慈悲的神情。她走向熟悉的角落——那里有块青石板,阿九曾好几次睡在那里过夜。
她坐在石板上,死死的盯着手中的金笼,心里始终萦绕着沈亦行的秘密和生死蛊的阴影。阿九晃了晃金笼,“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解生死蛊?你到底有没有主意啊?”阿九轻轻拍了一下笼子,金蟾乱叫起来,“笨东西,再不说我现在就把你炼成蛊虫。你听到没有?”她像想到什么似的,“我要先学会怎么制生死蛊,这样说不定就能解开这蛊。”
忽然一股若隐若现的味道飘了进来,阿九忽然跳了起来,“夕雾草!”她猛地转身,寺庙里除了她哪里有半个人影。她一边四处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幻觉,一定是幻觉……”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胡思乱想什么?……不会是他给我下蛊了吧?”
话音未落,她转身直接扎进一人怀中。金笼“咣当”落地,砸在阿九脚上。阿九顺着熟悉的味道,慢慢抬头,正对上沈亦行墨玉般的双眼,黄昏的光线将他的轮廓镀上虚幻的光晕。
“我从不给人下蛊。”
阿九揉着额头,嘟囔:“明明就是你给我下蛊……”声音被他突然收紧的手臂打断,沈亦行将她死死的搂在怀中。“生死蛊的事你不要插手。”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呼吸扫过她的耳朵。“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左右我的生死。”
“嗯,捏死我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阿九小声嘀咕,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到。
她的下巴突然被抬起,沈逸尘低头看着她,“我说过,不会杀你。”他松开阿九,转身向阴影里走去。“我要去查件事,若顺利,或许能回复人形。”
“真的吗?”阿九的话没问完,沈亦行的气息已消散在风中,寺庙内凌乱的夕雾,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阿九!”庙门轰然被踢开,一声尖锐的女声将阿九的思绪瞬间带回。月白持剑立而立,星舞的长鞭已缠上阿九的手腕。
“月白师姐、星舞师姐!你们怎么来了?”阿九满脸惊讶。
“跟我们回去!师父等的不耐烦了!”星舞不耐烦的说。
阿九脸上瞬间堆起笑脸,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师姐别生气。”她声音软糯,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将地上的小金笼捡起来,双手捧到星舞面前,“我可没忘师父交代的事儿,一直天南海北的满世界的找呢!你们看,这里面就是师父要的东西。”说着,她轻轻的晃了晃小金笼,满眼期待的看着两位师姐。
星舞的长鞭“啪”的甩在地上,惊起一阵尘烟,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你既找到为何不回去复命,害我们在这白白耗费几日!”月白收剑入鞘,却仍冷着脸,“师父说了让我们速去速回,你却躲在这破庙里害我们好找,再回去晚了,恐怕连带着我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阿九偷偷瞄着师姐们紧绷的下颌线,“启禀师姐,我没有在玩,我真的……真的是在找很重要东西。”
“哼,重要的东西?你的东西师父早已让别的弟子找到了,师父要的是你的人!”星舞冷笑一声,长鞭一卷,径直缠住她的手腕,“怕不是要师姐我绑你回去吧?”
星舞的鞭子正好甩在昨晚沈亦行扣着她手腕的位置,此刻又被勒的生疼。她疼的眼眶泛红却只能摆摆手,“师姐们消消气,我这就跟两位师姐回去!”一路无话,三人即刻启程返回。
沈逸尘与阿九分别后,前行没多久便看到远处似有酒旗在风中翻卷,隐约还传来胡笳与羯鼓相合的乐声,他便寻着声音找了过去。
暮色里的市集好不热闹,贩夫走卒人来人往。竹篾搭起的棚架下,陶瓮里煨着麦饭,铁鏊上炙着肉,焦香魂者茱萸的辛味扑鼻而来。
沈逸尘在挂着羊皮灯笼的摊前停留,吃了碗茶,抬头瞥见对桌男子广袖宽袍,素白的长衫随夜风轻扬,墨色长发半束半散,尾端只松松系着一截青色丝绦。苍白的腕骨在宽大的袖口下若隐若现,举手投足间自有名士的疏朗之气。
他心头微动,心底顿生结交之意。
“这位公子,可否共饮?”沈逸尘笑着扬声招呼,却在唤来小二结账时,摸向自己的袖袋的手僵在原地——溜出来匆忙,竟忘了带足钱币。食摊老板瞬间脸色暗沉,周围食客的目光如芒在背。千钧一发之际,对桌的男子抬手按住老板的手臂,“这位公子的账,算在我这。”
沈逸尘涨红着脸躬身致谢,随即报上自己姓名后试探询问:“不知公子尊姓?”
男子浅浅一笑,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在下许仙。”
“许仙?”沈逸尘惊讶得放佛要跳起来般,“莫不是阿九姑娘要寻的许仙,许大哥?”
许仙握盏的手停下来,茶汤在粗陶碗中泛起涟漪,“阿九如今何在?她可安好?”
沈逸尘吃了口茶,便将自己与阿九在船上相遇,以及下船后她孤身前往下游寻人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
许仙听闻阿九已换得三足金蟾,也放下心来,“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沈逸尘望着对方舒展的眉眼,心底也莫名的跟着松快起来。
这是他头一次自己逃出天一阁的高墙,父亲总说世间险恶,却不想先是遇到阿九那般古灵精怪的姑娘,又逢许仙这样磊落清雅的君子。过往岁月里,除了父亲和仆人,他从未与人这般结交过,竟脱口唤道:“许大哥,这世间当真有趣!”
话音落下,沈逸尘才惊觉失言。许仙广袖轻扬,又递给他一盏茶汤:“行走在外,莫要拘束。”
夜风阵阵,远处传来打更声,唯有两人的交谈声,混着草市酒肆的喧嚣,沉沉浮浮。
更漏声滴答在檐角,沈逸尘推开客栈的房门时,夜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门槛。他解下腰间玉佩搁在枕边,褪去外袍倒头便睡,却不知暗处有几双眼睛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许仙刚要合衣躺下,忽然瞳孔微缩,似有若隐若现的咒文在虚空中流转。他掐指念诀,素白的广袖无风自动,一缕幽兰的真气顺着地面蜿蜒而出,如灵蛇般钻出房间。此刻四道黑影正倒挂在沈逸尘房中的梁上,黑衣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们腰间绣着金线云纹暗章,掌心符咒泛着微光,将他们的气息敛的滴水不漏。
最先察觉被追踪的暗卫瞳孔骤缩,不等他发出示警,一道幽兰符咒已顺着窗棂射来。暗卫翻出窗外,袖中银针精准的灭掉三盏廊灯,接着黑暗隐入巷陌。
许仙猜到他们可能是暗中保护沈逸尘的暗卫,便不再继续追踪。
远处传来极轻的金铁交鸣,是换防的暗卫正在交接令牌。新接手的暗卫早已重新蛰伏,而暴露的暗卫此刻单膝跪在天一阁自毁修为,永守这个秘密。
次日晨光刺破薄雾时,沈逸尘叩响许仙的房门,只余满室穿堂风卷着房间里点燃的檀木香。客栈老板从柜台后探出身子:“那位公子不到寅时就离开了,说是赶早路。”说着摸出个灰布包裹,“还留了这个,说是给沈公子的盘缠。”
布包的针脚粗粝,却十分结实。沈逸尘解开时,一些碎钱币裹着半卷粗麻纸滚了出来。他将包裹踹出怀中,对着空荡荡的走廊深深一揖。青石路上的晨霜还未化尽,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他仰头望着天际渐散的云翳,觉得前路虽孤身一人,定能再遇到可共饮之人。
原来昨夜许仙追踪到暗卫便知沈逸尘此次出行并不简单,虽然他对暗卫的事并不知晓,但天一阁阁主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暗藏玄机。许仙无意卷入门派纷争,况且他还要继续追查承影剑一事,便决定不辞而别,前往荆楚地区一探究竟。在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有些相遇注定只能是擦肩而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