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死了，
死在风沙漫天的战场上，死于护城的最后一战。
在我倒地前，听见远处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喊，
「将军，秦将军，漠城守住了……」
敌兵溃败，漠城仍在，百姓无恙。
我躺在尸海里，拔掉射穿盔甲的利箭，胸口的血喷涌而出，空气中满是腥味。
用尽最后力气，爬到战旗旁，一口鲜血吐出将白色染成红，看来我终究是无法将它立起。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看着漫天的雨水，每一滴都是肖明义的脸。
我食言了！肖明义！
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从眼角滑落，我陷入无边的黑暗。
我以为人死都会到阴间入轮回，没想到再次睁眼，我回到城主府。
站在胡杨树下，看着随风摆动的秋千，想起过去与肖明义的点滴，嘴角上扬。
张开双臂，飞奔进屋，「肖明义，我回来……」
眼前的景象止住我后面的话。
我的夫君正搂着我的婢女在我的床榻上，你侬我侬。
呆愣中，肖明义贴身侍卫快步而入，他不但没看到我还穿身而过，拱手禀告，
「将军，漠城守住了！」
我垂下手臂，越笑声越大，
原来这就叫死不瞑目！阴魂不散！
肖明义把我的婢女搂得更紧道，
「念儿，你放心，就算秦月回来，我也会娶你做平妻。不会再让你等。」
看来，他们只看到敌兵撤退，还没清理战场，不知道我已死。
这个三年来与我耳鬓厮磨，情深缱绻的夫君，如今是另一副面孔。
「城在人在，我等你归！」言犹在耳。
我的心似被人生生撕裂般疼痛，仿佛我活着般真实。
「肖明义，你若知晓我已死，会不会更高兴？」
毕竟，是我挡了你娶她之路。
我满身落寞的飘在雨里，想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告诉他，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左右。
眼看马上要到了，忽然一闪，我到了一个人身旁。
他不是别人，是我的副将秦安。
他是父亲在战场上捡回的孤儿，从小到大如我兄长般。
他满眼痛苦的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
我不死心的尝试数次后，才发现，我没办法离开秦安超百丈。
可为什么是秦安？
02
翌日一早，
我跟着秦安入城报备战损和我的失踪。
我看到肖明义坐在城主位，满脸的疲惫。
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因我的失踪，伤心忧虑至此。
可我知道，他是与我的婢女曲念颠鸾倒凤一整晚。
「肖明义，没有我这个阻碍，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笑自己哪有时间伤悲，我要去见父亲。
我怕找到尸身，就灰飞烟灭。
我飘进内院，呆楞住，因满眼的红，
喜字、红绸、红灯笼无数。
装着各式各样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红箱堆满院落，阵仗惊人。
看着它们，想起肖明义迎娶我时借父亲病重不易操劳为由，连迎亲都省了直接拜堂。
喜服是裁缝铺买的成衣，尽管不合身可我一直小心收藏，视若珍宝。
我捂着疼痛难忍的胸口，咬牙切齿道，
「肖明义，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竟然都等不到我的死讯传来。
耳边不断传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
「肖将军对念儿可真好，昨晚要了她，明日就要给她名分。」
「还念儿，得叫夫人，肖将军说以平妻之礼迎娶。」
「你说，等秦将军回来，看到会怎样？」
「你们几个碎嘴子！秦将军往日待你们太好是不是？竟敢在背后如此议论！」
说话的是我另一个婢女萍儿。
萍儿说完，气鼓鼓的也往父亲院落走。
我立马追上她不停地喊，
「萍儿，万万不能告诉父亲！不能！」
我忘记，我是鬼魂，她看不见更听不见。
我眼睁睁看着她跑进院子，我急的不停打转，痛恨自己无能为力。
忽然萍儿的脚步在门前停住，掉头就跑。
看来萍儿终于懂事，以前因为她的毛躁性格我总训她。
相比起来，我更喜欢曲念的聪明伶俐。
如今看来，是聪明过了头！
看着病榻上不停咳嗽的父亲，我真想握着他的手，扶他起来，哪怕是给他拍拍背，递口水。
可什么都不能！
我只能傻傻的站在这流泪。
父亲猛的睁开眼看着我的方向，抬起手似要抓住我，
「是我的月儿回来了！月儿永远是父亲的骄傲，月儿守住漠城，守住全城数万百姓，父亲很欣慰。」
莫非父亲能看到我？
我刚要上前，瞬间又回到秦安身边。
原来他要离开城主府。
03
我跟着秦安刚要跨出门，就看到一女子带着萍儿疾步而来。
原来萍儿是找我的手帕交肖明珠，肖明义的亲妹。
明珠满脸愤怒的对肖明义喊，
「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月儿！」
肖明义冷眼看她，「谁让你来的？」
又狠厉的看着萍儿道，「原来是你个贱婢！」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秦安。
因为眼前人和以前那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肖明义，判若两人！
明珠咬牙切齿道，「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月儿，生死未卜，你不去找寻，明日还要娶她贴身婢女为平妻，这么多年的情意难道都被狗吃了吗？」
是啊，明珠说的真对，养条狗都不会这么样，可人会！
在肖明义的心里，巴不得我赶快死，又何曾派人寻过？
「老城主当年旧疾复发，挟恩要求我娶他女儿时，可曾问过我喜不喜欢？如今我只是想娶心爱之人，有何错？让你们一个两个跑来质问我？」
我看着肖明义冷漠无情的眼神，笑出眼泪，笑的浑身颤抖不停。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莫不是我逼他说的？
我父亲何曾挟恩以求？
不是他当着父亲的面握着我的手不放的吗？
他为了娶平妻竟如此颠倒黑白，如果我活着非揍得他满地找牙！
秦安似能听见我心声般，一拳打倒肖明义。
周围所有人都只看着没人扶，最后是肖明义自己爬起，擦了把鼻血，指着秦安怒斥，
「来人！秦安，以下犯上打五十军棍，丢去城墙守门，无令不得回城！」
「还有你，肖明珠，回府禁足一月！」
我看着以前宠着护着妹妹的肖明义，不惜大义灭亲也要娶我的婢女，看来真是小看曲念了。
「肖明义，你不能娶那个婢女，这么对月儿，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明珠就算被架走，也一直不停喊。
我飘到肖明义正对面，用手摸着他心口处，
「肖明义，原来你，没有心！」
忽然一闪，我又回到了秦安身边。
04
一向视军令如山的秦安，一声不吭的受着，衣服被血染红。
我本能的想阻止，想拉开侍卫，想扑在秦安的身上，替他承受。
反应过来自嘲的笑，我真傻！
最后我只能用言语发泄我的无可奈何。
「秦安，你是傻子、笨蛋，简直无可救药！」
我边骂边流泪。
杖毕，秦安拒绝所有人的好意，挣扎着站起，缓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回城墙上。
不上药不休息，又默默的望着远方。
入夜，一士兵急匆匆地跑上城墙，
「报！副将，还是没找到秦将军！」
我从秦安的脸上明显看到，希望的喜悦和失望的落寞。
他忽然抢走士兵的火把，一瘸一拐的跑，不停的跑。
大雨后的战场，尸身成山，血流成河。
秦安支撑不住身体跪了下来，手不停的翻找着一个又一个尸体。
希望失望百次千次，后来精疲力尽的倒下，伤口被血泥淹没。
「月儿，你到底在哪？我就不应该听你的话，守那该死的军令，就应该跟你一起抗敌，哪怕死！月儿？求求你，告诉我你在哪？」
我看着秦安，这个五十军棍皮开肉绽一声不吭的人，捶胸顿足，哭成泪人。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失踪就是凶多吉少，可是一日没找到尸体，都抱着侥幸心理不放，他也一样。
发泄完的秦安擦干眼泪，又开始不停的翻。
「够了！秦安，你明知道你派的士兵把这些尸体翻来覆去数遍，到现在还没找到，就是死了，秦月死了！」
他似能听到似的不停的摇头嘴里不停的说着，
「不！不！不！」
「真是败给你！在旗下面。」
秦安抱着我尸体，一会哭一会笑。
没时间了，我想再看一眼父亲。
哪怕远远的一眼。
05
我试过数次，最远到秋千。
于是我只能坐在父亲亲手给我做的秋千上，荡啊荡。
夜好静，静到我清楚的听到屋内狗男女的对话。
「夫君，小姐回来不会打死我吧？」
「她敢？若不是三年前你日夜照顾不离不弃，我早死了。要不是老城主挟恩以报，一个弃我于不顾的女人我能娶她？放心，我永远替你撑腰！」
「是夫君福大命大，我只是帮你吸毒，一直陪在你身边罢了。」
我愣住了，怎么会是她？
当初明明是我不顾众人劝阻，坚持为他吸出毒血，不眠不休的照顾他一整晚。
我冲进去想问个明白，看了眼飘着的自己，这一切已毫无意义。
最终，我站在胡杨树下望着父亲院落的方向，跪地磕头。
我现在才明白秦安为什么那么喜欢望向远方。
因为远方有你心念之人。
我懒得飘回去，向前一迈，果然又回到秦安身边。
我还在暗自庆幸，鬼魂做的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才注意到秦安这个傻子还抱着我的尸体不放。
「秦安，送我们回家吧！」
06
翌日，秦安抬着我的棺椁走在最前面，后面数辆马车上是护城阵亡的同袍，所到之处百姓皆跪地痛哭不已。
「同袍们!我们回家了！」
我不明白，人死后，不应该忘却前尘往事入轮回？
为什么独剩我一人飘在这人世间？
远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锣鼓唢呐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抬眼一看，
一男子身着喜服带红绸，骑着高头大马，正笑着拱手答谢路两旁百姓的祝福。
他身后是华丽的喜轿和浩浩荡荡看不到头的迎亲队。
我心无波澜地看着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肖明义越行越近。
他看到秦安时沉了脸色，
「大胆秦安，无视军令私自入城，拖下去！杖则一百！」
肖明义训斥完才看到秦安放下的棺椁上盖着的军旗，
「慢着，何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秦安跪地道，
「秦将军！秦月！苦战三天三夜，手刃敌军主将后，中箭而亡。敌军溃败，漠城无恙。」
秦安说完，鸦雀无声。
队伍后寥寥无几的伤兵残将跪地齐喊，
「秦月将军以命护城，不负城主，无愧百姓！」
接二连三的百姓皆跪地叩拜秦家军舍身忘死的大义。
肖明义手足无措的下马，慌乱中脚被缰绳缠住解了半天。
他颤抖的手刚要打开棺椁，被一声音打断，
「夫君，还是尽快回府吧！」
我看着平静自持的曲念，这哪里是一个婢女该有的决断和反应？
于是，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
我的棺椁夹在肖明义和喜轿中间，往城主府去。
后面的迎亲队众人不知是该跟随还是离开，愣在原地。
肖明义，你太心急，等我死讯传回你再娶，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我笑了，死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