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
那一年,周杰伦刚发行他的第三张个人专辑《八度空间》,县城的大街小巷里风靡着《暗号》的抓耳前奏;那一年,国足史无前例地打进了世界杯,结果三战全败、狂输九球;那一年,十二岁的顾淮苗从广播里得知县城发现了亚洲最大的深井煤矿,也是在那一年,村子里的房子陆续出现裂缝,不少路面发生凹陷,井水也变得浑浊起来。
这是江淮平原最热的一天,距离淮芜县城十公里外的瓦籁码头,一辆省城车牌的红色小轿车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大货车中间格外显眼。此时的铁皮屋会议室里气温高达三十八度,摇头落地扇如热浪浇头,在座众人皆昏昏欲睡。而会议桌正中央,凤来货运公司的总经理顾一江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发言,声音一度被风扇的噪声盖下去。早已大汗淋漓的顾一江衣领被浸湿,他接过助手兼司机小柳递来的湿巾抹了一下脖子,并宣布散会。隔着窗户,一辆拉煤大卡车开来,穿着一身黑色保安服的肖允龙将在路中间刨坑的流浪狗一脚踹开。
看着肖允龙一瘸一拐的背影,顾一江想起车子刚进来时与他打的那下照面,那微笑点头的样子,让他感觉肖允龙似乎没有认出自己。没认出来也是正常,他们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想起肖允龙当年开大船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现在一转眼竟沦落到给这小破码头看大门,顾一江心里竟生出一丝悲凉。但很快他将目光转移到了河滩边上,他的女儿夕雨正在给刚才那只流浪狗喂水,小狗并没有领情,哼哧了两声跑远了。
散会了,顾一江点名让人事主管留下来,人事主管是个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的高个子中年人,以为自己刚才在会上打盹得罪了微服私访的总经理,慌忙道歉。
顾一江笑了一下:“天热,能理解,以后也要安空调,不然谁受得了?”
人事主管稍微松了口气,说:“哪能啊,空调老费电了。”顾一江见是个实诚人,便直奔主题,想要看一下码头的人员名单。人事主管有些糊涂,转身从抽屉里扒出一本厚厚的人员名册。顾一江翻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肖允龙,便直接问道:“门岗室那人怎么不在名单上?”
主管望向大门口正在跟人闲聊的肖允龙,反问道:“顾总,您说的是老肖?”
顾一江点了点头,主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才来两个月,现在是试用,还没办入职。”
顾一江合上名册,淡淡地说:“给补上,每个月再给他多加两百块补贴。”
人事主管脸上堆笑,眼角挤出了鱼尾纹,他以为肖允龙跟顾总是亲戚,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顾一江也没有多解释他和肖允龙的关系,但让人事主管不要声张此事,暗中操作即可。这时,顾一江那台刚买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大哥”。
“你嫂子和淮田去县里取钱了,加上之前借你的五万块,算是凑齐了,后天就准备下媒。”电话那头,大哥顾一海得意洋洋,他儿子淮田马上就要办喜事了,家里上下都在为此事张罗着。顾一江原本不打算回老家的,但大侄子婚礼在九月,他怕没时间回去,趁这次来县里视察的空档回趟老家,顺便将大哥借他的五万块也一并捎上。中午饭本来是要回大哥家解决的,大哥在乡下开了家“江海餐馆”生意不错,但顾一江被码头的站长给强留了下来,“不留下就是不给面子”,顾一江只好答应了。这大热的天顾一江快热中暑了,还得强颜欢笑跟大家说同乐。快开席了,顾一江让司机小柳去河边唤一下夕雨,他又瞥了一眼门岗室,看到肖允龙正啃着馒头、听着收音机。站长站起身,笑道:“来,我们举个杯,感谢顾总不辞辛苦来我们站视察工作,今后大家一起努力,不让顾总失望!”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此时,夕雨正在一百米外的河边踩着泥沙,刺眼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挽留在身后的泥滩上。这条河叫淮芜河,流经了南部三市八县,并在淮芜县境内汇聚成了金钩湖。河对岸就是淮芜县城,近些年因为煤炭开采,GDP跃进省内十强。而今年四月新发现的巨大煤矿储备,更是让当地政府大为振奋,大大小小的矿场陆续张罗了起来。刚才来的路上坑坑洼洼,往来的运煤车络绎不绝,河道上也时不时响起运煤船的汽笛声。夕雨戴上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那是一个很旧的索尼随身听,按键有着明显的磨损,背后还贴着一些卡通贴纸。耳机里很快传来那个歌手熟悉的声音:在梦的河流/遇见了我/拖长的身影/憔悴面容……夏日的暴晒下,磁带的速率仿佛慢了下来,声音也失了真。
这是21岁的顾夕雨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她的心情也格外自由,热爱文艺的她马上就要回上海了,先前给一本流行音乐杂志投了实习简历,没想到被录取了。夕雨之所以愿意陪父亲回回来,是想在实习前见一眼乡下的弟弟淮苗。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弟弟从小就寄养在椒水村的大伯家,而这座码头距离椒水村只有二十公里。
夕雨脱下凉鞋,踩在滚烫又湿润的泥沙上,泛着白花的河水哗哗而来,将她的双脚包裹住。望着河对岸的住宅高楼和工厂烟囱,那里就是淮芜县城,因为两岸之间没有桥梁连接,想要到河对岸就只能坐船,所以附近的船运尤其是轮渡往来很频繁。夕雨没有去过河对岸,她高中时的一个笔友就住在淮芜县城,她所知关于故乡的一切都是笔友写信告诉她的,如今上了大学,和那个笔友也少了联系,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
热浪翻滚的水花又退了回去,泥滩上留下夕雨用树枝写下的“峭君”二字。
路道两旁的杂草绿油油的,冒着热气,比指甲刀还大的蚂蚱正在草丛间纵情地交配着。七月中的毒太阳把顾淮苗的脸晒得红彤彤的,平时话很多的他此时却闭紧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他的眼镜躺在地上,镜面已经开裂。鱼竿被折成了两段,那是大伯最宝贵的钓鱼竿,淮苗心里发慌,他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的,回家多半要挨一顿揍。水草边上几条鲫鱼仍在苟延残喘地蹦跶着,这是顾淮苗他们三个迎着暴晒伏在鱼塘边钓到的战利品,现在成了他们作案的证据,因为他们仨被鱼塘主朱老二给逮住了。
他们三个平日里确实是个小团伙,但也就是捣个鸟窝、偷个李子、砸个电灯泡而已,哪想到这次竟然惹到了村里大人们避之不及的丧门神,这会儿倒是被吓得如蒸熟了的螃蟹,个个憋成了大红脸。他们也听大人们说过朱老二的光辉事迹,说他坐牢前的威风史,说他可以在水下憋气憋三个小时,说他能在五秒之内制服一条三尺长的花斑蛇,还有人说他脖颈太厚一刀砍下去也不见血……总之,这三个孩子压根没有想到竟然被当场抓包了。
朱老二指着个头最小的顾淮苗:“你就是顾一海家里那个小的吧?”
顾淮苗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
朱老二眼珠骨碌一转,说:“开饭店的顾一海不是你亲爸?”
“对对,顾一海是他大伯,不是他爸。”
“他亲爸住在市里头,是航运公司大老板大经理!”
另两个小伙伴像是邀功一样抢答,仿佛答对了这道题就可以获得减刑。淮苗的身世在整个椒水村都不是秘密,因为政策的缘故,顾淮苗自出生就一直寄养在大伯家。朱老二冷哼了一声:“还是个野孩子!”
低着头的淮苗握紧了拳头,他咬着脱皮的嘴唇像是一只憋足了劲的小牛。
“没教养的东西!”朱老二继续不依不饶,但下一秒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淮苗使出了全身力气用脑袋顶中朱老二的腹部,朱老二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整个人就摔进了身后的鱼塘里,迸溅的水花打在了淮苗他们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一幕把另外两个小伙伴给吓傻了,淮苗没有犹豫,捡起地上破碎的眼镜拔腿就跑。从水中探出脑袋的朱老二刚想破口大骂,脚下一滑又仰头栽进了水里。
码头这边,餐桌上早已杯盘狼藉,酒意正酣的顾一江头脑仍然清醒,倒是陪酒的一众领导全被他撂倒。手机响了,又是大哥打来的电话,顾一江直接挂断。夕雨将剩下的馒头泡了泡鱼汤带给门口的土狗吃,那土狗立刻狼吞虎咽起来,显然是饿很久了。“别急别急,你们都有。”夕雨热情地张罗着,并将剩下的鸡骨头一并扔进了碗里。突然,一只胶鞋大脚将那碗鸡骨头踢翻,肖允龙面无表情地将那只土狗赶走。
“你?”夕雨一脸疑惑。
“这狗有胃病,最近一直拉血。”肖允龙转身就走,并将那只流浪狗赶出了大门外。目睹这一幕的顾一江呆立当场,手中的酒杯定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