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团聚的画面无数次出现在顾一江的梦里,这一刻终于照进了现实。顾一江抱着浑身狼狈的夕雨走出了矿洞,夕雨缓缓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个充满光明的陌生世界。
顾一江流下了激动的热泪,淮苗也来了,看着受尽苦难的姐姐,心疼极了,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了一起。这一带被化为塌陷区后,人迹罕至,过去三年她一直被何齐年囚禁在矿坑下面。
何齐年会在凌晨一两点来到这个山洞,带来食物和水,还会跟夕雨说说话。他把自己的经历倾诉给夕雨听,从那家巷子口的“照片店”,一直说到这两年在发电站的工作,事无巨细。他觉得世间一切的运转都是“命运”选择的。是“命运”选择了肖小山成为他的替死鬼,让警方深信不疑;也是命运的选择让肖家父子“救”下了顾夕雨,否则,那辆面包车就是她的冥车。
所以,当他找到顾夕雨的时候,他犹豫着,要不要杀死顾夕雨。
但联想到那日与顾夕雨的初见,他决定听从内心,像肖允龙一样将她关起来。如此,继续心安理得地活着,也对得起老师“真心莫忘”的嘱托。所以,他每次走进矿洞,就会获得一次救赎,他好像重新找到了“自己”,他依然是那个不顾一切冲进火场的英雄,依然是那个和陆途把酒言欢的老同学……他不再做噩梦了,也没有再梦见孙秀荣的血光。
现在,随着那纵深一跳,他获得了永远的解脱。就像某部电影里的角色一样,脖颈处骨折,当场死亡,死在了父亲曾经生活过的矿洞。
顾一江特意在二楼留了个房间给夕雨,布置和颜色都保留了夕雨的喜好,床单被罩都换了全新的,还给女儿买了一款新手机。昨天,父女俩去警局录完了口供,之后夕雨主动提出将那天的路重新走一遍,他们去了轮渡口、火车站、佛隐寺、邮政所,最后走到了那条密不透光的巷子口。
“要不我们从大路走,回家吧。”顾一江劝道。
夕雨深呼一口气,道:“没关系的,我没事。”
夕雨走在前面,顾一江跟在身后,外面街道上的店铺招牌都换一轮了,这条巷子里还是最初的面目,墙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贴画。电话亭的电话悬在空中,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用了,手机在慢慢普及,电话卡已经淘汰了。
两人来到了巷子的分叉口,先前那家照片冲印店变成了包子铺,老板娘正在门口忙罗着。玻璃门还是原先那扇,残留着“照片冲洗”的贴纸。四年前,就是因为走进这扇门,命运的齿轮开始了转动。
学校那边,已经跟学校申请恢复学籍的事了,下个月,顾一江会亲自陪夕雨去一趟学校。原先的大学同学都已经毕业工作了,夕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顾一江尊重女儿的意思,如果不想马上上学,那就再延迟半年,学校那边也能通融。
昨天,他收到了江小姿打来的电话——她没有接受韩韬的求婚。“可能对婚姻已经失去渴望了,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再说工作也忙,现阶段我不想分心。”原来,江小姿跟韩韬提出分手了,她不想为了婚姻而开始一段婚姻。顾一江有些踟蹰,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江小姿重新给他的机会,回溯他和江小姿那些短暂的交往时光,心里充满了歉疚,还欠她一个郑重的道歉。他想着自己快五十了,既然心里的那团火还在,就应该再去争取一下。顾一江来到火车站,想买一张去省城的火车票,却被告知三日内的票都卖光了。他又打了退堂鼓,心想着还是算了吧,都是注定的。夕雨和淮苗却为他干着急,“买不到火车票还可以买汽车票,错过这村没这店了”,两姐弟推搡着父亲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
隔着窗户,顾一江还是有些放不下夕雨,“要不我还是留下陪你吧?”
夕雨笑着道:“爸,有淮苗和大伯在呢,我哪儿也不去,等你好消息。”
顾一江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在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头顶直吹的冷气很大,他调整了风扇的方向。窗外,两姐弟有说有笑着,那是诡计得逞后的反应。顾一江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该怎么跟江小姿开口呢?还是先发个短信铺垫一下吧,他试着拟写了好几种开场白,都觉得很尴尬,会被人家笑死。所幸坐大巴到省城要四个小时,这路上他可以字斟句酌,慢慢酝酿。
目送着大巴离开的背影,夕雨拉着弟弟的手回到了超市。她有些累了,一个人回房间休息了。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试图找回过去生活的节奏,却常常失眠,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一想起肖小山父子的遭遇,她心里就有些难过。尽管,她忘不了那些禁锢在水下的黑暗时光,潮湿的恐惧让她几度绝望,但不管怎么说,是肖允龙替她包扎伤口,让她活了下来。如果没有肖家父子的阴差阳错,她恐怕已长眠于湖底了。
房间不大,光线很足,被风卷起来的白色窗帘在墙上挥舞着长袖。她起身,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崭新的复读机。爸爸怕她闷,特意给她买的。而复读机下面压着一封信,正是被邮局退回来的那封。
看到四年前的稚嫩文字,回忆涌上心头,四年前与“黄毛”肖小山偶遇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播映着。那盘没有寄出的磁带,因为一直保存在信封里,品相依然很新。
淮苗已经给复读机装好了电池,这两天他一直围在姐姐身边,生怕一个不留神姐姐又不见了。他对父亲顾一江依然没什么好脸色,说一句必然顶回去一句,好的一点是他学校不排斥了,再过半个月就要中考了,他答应姐姐好好复习,争取考上高中,这样才能早一年考大学,去到姐姐读书的城市。
夕雨打开复读机,将那盘磁带放了进去。
“姐姐,现在MP3可流行了,但是他不让买,说让你先习惯习惯过去的东西。”淮苗所说的“他”指的就是顾一江。
“爸爸说的也对,我就像做了场大梦,要花些时间适应适应,你说的东西我恐怕也不会用呢。”夕雨笑着说道,几年不见,淮苗的个头快赶上她了。
“好吧,我要回学校上晚自习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夕雨笑着拉起淮苗的胳膊,鼓励他这段时间加把劲,争取有个好成绩。
淮苗走了,并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夕雨坐在窗前,打开了复读机的按钮,还是那个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歌曲排序。初三那年,她无意中买了一盘盗版磁带,封面上是个面容冷峻的男歌手,名字叫吴俊霖。后来,她在一本叫《群星》的音乐杂志上得知,吴俊霖是伍佰的原名,这才将两人对应上。节省下来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伍佰的磁带,这让其他女同学们很不解,因为她们多数喜欢的是谢霆锋、周杰伦、F4这样的年轻艺人。夕雨也不去跟她们争辩,大家各有所爱罢了。一次偶然,她在杂志的乐迷交友板块看到了一个伍佰的歌迷,名叫“伍峭君”,而地址就在老家淮芜县,夕雨感到亲切,便鼓起勇气写了第一封交友信,没想到两个星期后收到了回复。
一来二往,他们成了笔友。峭君的回信成了夕雨严肃的高中生活中最幸福的期待,回信也从一张信纸变成三张信纸,他们分享彼此听歌的感受,交流学业和家庭的烦恼,慢慢地将对方视为最信任的人。去上海上大学后,身边的同学开始接触互联网,有的还用上了手机,写信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显得有些“另类”。夕雨的性格也开朗了很多,闲暇时间多是参加社团活动,隔了很久没有回信,慢慢地就断了跟峭君的联系。而这张发表于2001年年底的专辑《梦的河流》是夕雨在上海一家音像店买的正版磁带,想寄给峭君听一听,没想到对方已经换了地址。
夕雨打开了复读机,将磁带切换成B面,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的缘故,磁带的声音有些变形。夕雨坐在床上,戴上了耳机,静静地听着如同河流般时而舒缓、时而激烈的旋律,如散文诗般优美的歌词,让她想起那一日的暴雨,想起佛隐寺前的青色台阶,想起肖小山的笑容。终于放到了最后一首歌《梦的河流》,歌词里唱着“偶尔会遇见 浮萍几朵/相聚时欢欣 别离失落/慢慢我才知道/不能带走些什么/记忆剎时破了洞……”宛如他们那一日的映照。
夕雨缓缓躺下,窗帘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仿佛是湖水折射的波光,她感觉自己身体慢慢下沉,一直沉至水底,静悄悄地仰望着水上船来船往,小时候的淮苗正在跟小伙伴游泳打闹。歌声停止,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磁带里传来一串嘶嘶的空白噪音。
这张叫《梦的河流》的专辑,像是汇聚了歌手五彩斑斓的梦,而梦的尽头是一段五分钟的空白。夕雨知道,这张专辑里有一个秘密:这段空白结束后,还有一首隐藏的歌曲,而这首歌的歌名并没有出现在歌单上。她把这个秘密跟肖小山分享了,至今仍记得肖小山当时意外的神情。所以给峭君写信的时候,她故意没有透露这个小惊喜,她知道峭君一定会听到磁带的最后。
遗憾的是峭君没有收到这盘磁带,过去四年了,峭君恐怕早就大学毕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留在北方的大城市,不知道现在从事着什么工作……无从知晓了。或许,他会在某个音像店驻足的时候听到这首藏在“空白”里的歌曲,也许他也在某个提笔写字的时刻想起来有过一个叫顾夕雨的笔友。
“喂,顾夕雨,我是肖小山。”
夕雨惊讶地坐起身,声音来自复读机,来自那盘磁带。
“对不起,我在这段空白里,录下了我的声音。很意外今天能遇见你,这一天对我来说真的很开心。我答应你,回去跟我爸好好聊一聊,两父子嘛没有隔夜仇……“
夕雨又倒回去听了一遍,确认是肖小山的声音,也就是说,那天他在磁带录了这段声音。夕雨回想了一下,那天她是独自一人去的寺庙,当时肖小山抱着随身听在车上等她,这录音一定是那个时候录的。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的那个笔友伍峭君,我,我认识他。他本人跟信里反差很大,他高一没念完就辍学了却撒谎说在复读,他开了家音像店背后却在倒卖黄色碟……在你给他写第一封信的时候,他就猜到你是谁了,因为他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你小时候在河边玩水的样子。总之,他是个很差劲很虚伪的人,这种人不适合做朋友,对吧?”
听到这里,夕雨已经泪如雨下,原来肖小山就是“峭君”,她早该想到了。
他们的相遇始于偶然,但冥冥之中仿佛是命运的有意安排。
辍学后,小山就不再拥有朋友,靠从亲戚那儿借来的几千块租了个门面,搞起了盗版音像店。一个人进货,一个人跑乡镇搞批发,要应付地痞流氓的骚扰,也要应付警察时不时的突击检查。明明才23岁,却一身恬不知耻的社会习气。闲暇时,他喜欢听流行歌曲,伍佰是他的最爱,动不动就要吼一嗓子。他听说隔壁发廊的小哥通过杂志的交友板块结识了广州女朋友,也抱着这一幻想寄去了自己的交友信息,没想到还真收到了不少人的回信,其中就包括一个叫顾夕雨的女孩。他很快从字里行间猜到她就是顾家的那个省城堂妹。信里的她真诚善良又对生活充满热爱,被感染到的肖小山慢慢地伪装成了“峭君”,把自己和父亲的故事写成信,两人竟慢慢地成了知心朋友。
那一天,他刚从隔壁地乡镇送完货回来,没想到在渡轮上遇见了夕雨,这命运般的巧合成为小山短暂人生旅途中最甜蜜的记忆。小山听着夕雨口口声提起的县城笔友,很想把真相告诉她,但出于自卑,他不想打破那层幻想,直到夕雨跟他说起隐藏在磁带里的最后一首歌曲,他决定效仿,在磁带的空白处录下了不敢启齿的心事。
泪滴一点一点打湿了床单,夕雨这才明白那夜长街路灯下,肖小山一边倒着走路,一边大喊道:我可不可以给你写信啊?我也想做你的笔友啊!
复读机里响起吉他的扫弦声,终于迎来了最后那首没有名字的歌曲:
晚霞静静把幕拉开 映出满天橙色云彩
金色夕阳越过金色平静海 映出你幽雅体态
蓝色彩霓层上晕开 红色小花浮了上来
暖暖的风吹着暖暖的裙摆 渗出透明的无奈
慢慢的当我发现 已经忘记你的脸
慢慢的我就出现 无可所谓的容颜
……
两个月后,轮渡口。
夕雨和爸爸一起来到了这里,买了两张观光票,登上了与肖小山相遇的那艘渡轮。岸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不少人是椒水村以前的村民,他们都是自发来告别的,人群里顾一江看到了永军父子,还有那个叫老梁的渔民。过了今天,轮渡就会彻底地退出历史舞台,因为河对岸的矿场彻底关闭了,乡村也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孤零零的码头,和一些冒尖的绿色树影在风中摇摆。
夕雨走到甲板上,顾一江就站在她身后。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不一会儿便飘起了雨点,像极了她与小山相遇的那一天。回想这段离奇的经历,小山就像是安徒生童话《旅伴》里那个没有名字的鬼魂,守护着她在这场电光幻影之旅中幸存了下来,将她送回了父亲的身边。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哼唱声。
夕雨回过头去,在甲板的边缘仿佛看见了正冲她微笑的小山,他张开了双臂,像一只跃跃欲飞的白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