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白幛翻飞,两侧挽联忽隐忽现。灵桌上,那一盏长明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微弱的烛火映射下,暗影幢幢,这灵堂之上愈发弥漫出一丝诡谲yin冷之感。凶手久抓不获,即便亲属心有不甘,但死者为大,也终是要入土为安。何况,如今天气渐渐热了,遗体一直摆在厅中,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已经择定了时辰,明日就要下葬。灵堂前,念经超度夹杂着哭声,惋惜声,道哀声长久不绝,一道黑影极快地穿过重重白幛,如入无人之境般,无声无息地潜入灵堂之中。借着昏暗的烛火,他直直走向摆放中央的棺木,伏下身去,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之后,单手运劲,便将棺木之上尚未钉死的盖子挪开,隐隐的腐臭扑面而来,他已经一手捂鼻,一手掌起灯火照进,俯下脸去查看。待尸首颈间已然青紫,形如柳叶的刀痕映入眼帘之时,那双黢黑的双目之中,极快地掠过丝丝暗光……
“所以说,那陆家庄的陆尚武,当真是死在寒隐刀下?”又下起了雨,窗外雨雾弥漫,湖青山色,像是笼在纱中,瞧不真切。隐隐绰绰,却又恍如仙境。举起茶壶的手微倾,腕上的玉镯啷当清脆,冒着白烟的青绿湖水便已注入白瓷茶碗中。
“嗯。”男人沉抑着嗓音应着,眉宇间却不见愁云,倒是想得开很的豁达,眼瞅着茶碗已满注,理所当然地伸手过去。未料,青葱玉指早他一步端起茶碗,却不是递与他,而是将之端起,捧至红唇边,轻啜一口。闻之清冽,饮之甘甜,今年的雨前龙井,当真是上品。那一厢探出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在一阵刻意的轻咳声中,褚惊寒自讨没趣地摸摸鼻头,认命地自个儿重新倒了一碗茶水。看来,要指望她伺候他,得等到下辈子去了!
“所以,那杀人的,应该就是拿走寒隐刀的人?”猫儿似的双目半抬,借着茶水腾袅的白烟,望定对坐的男人。
捧住茶碗的手,微乎其微地一僵,只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将茶碗捧高,轻呷了一口。“我也不知!”
“是么?但怎么说也是那个人的嫌疑最大才是!你知道拿走刀的人是谁,对吧?”嘴角半牵,似是讥嘲,猫儿似的双目又慢垂下去,隐在腾袅的白烟之后,愈发瞧不真切,“知道你把刀埋在那处的人,该是不多吧!我看,就连玉公子瞧上去,也不像是事先便知道的!以你跟玉公子的交情,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只怕,知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这样一来,究竟是谁,想来你也该是心中有数才对!”
听似娇软柔和的语调,却是咄咄逼人,一字一句将他逼到退无可退。褚惊寒的额角悄悄绷紧,有湿润的液体濡湿了鬓发,只能借着不住地饮茶来掩饰,只是,忙中出错,“哐啷”一声,茶碗竟自桌角滑落,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连带着那青绿的茶水也随之溅起,污了两人的衣摆。
一串脚步声在此时由远及近,乐三娘想着,该是客栈小二新引上来的客人,倒也浑不在意。褚惊寒却是蓦地眼眉惊抬,探手极快地箍住她的皓腕,沉声道了一句,“走!”乐三娘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子已然腾空,被他携着,从敞开的客栈二楼窗户,飞纵而下。
堪堪停靠在岸边的轻舟之上,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老汉刚将船上一篓鲜活的鱼儿卸下,想着快些将鱼儿送到客栈,换了银两好早些回家。江南多雨,早已习惯,可这淅淅沥沥的天气,却总是让人不愿在外多呆的。只是,双足刚踏在实地上,头顶突然像是掠过了一阵风,掀去了他头上的斗笠,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船家,这船和斗笠我买了,多谢!”怀中骤然多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老汉愕然地抬起头,这才发觉,船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男一女,女的一袭yanyan的红裳,人比花娇,男的一身藏青的长衫,高壮的身形却不见半分读书人的儒雅,腰间束着玄色绑布,脚上一双同色功夫鞋,正朝着他拱手致谢,却是浑身的江湖落拓之气。
“喂!那是我的银两!”女声娇软,却带着不满的质问,略略拔高。
“有什么关系?这船你要坐吧?还有这个……也是你戴的,所以银两,合该你给啊!”斗笠不由分说扣上女子头顶,将她脸儿罩住,不让纷飞的雨丝打进。
“褚惊寒!你真是……”斗笠下的脸儿抬起,乐三娘气得双颊微鼓。
“嘘!小声些!咱们还得逃命呢!”修长食指竖在唇上,褚惊寒比着噤声的动作,末了,还朝着她眨了眨眼,只是,视线朝着岸上几步开外的客栈门口扫去时,却是懊恼地一攒眉,“可恶!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咦?”乐三娘的目光随之望去,却瞧着一行人从客栈里冲了出来,还有一两个在二楼张望,正是他们方才呆过的厢房。那些人个个手拿兵器,都是江湖中人,神色气急败坏地四处逡巡着,要找的,自然是他们。最要紧的,是那些人身上那袭眼熟,而且特色得很的青白衣衫。“麒英院的?”回首,冲着某人,笑得好没心没肺,“不是说麒英院一向甚少插手江湖事么?这回瞧着,你是把他们惹急了,敢情是来清理门户的?”
真是没良心的女人!褚惊寒无声地腹诽着,“坐稳了啊!”手里长篙一点,轻舟顺势朝着河道里,滑去。
经由河道,小舟很快滑入湖中。正是初夏时分,湖中莲叶田田,小舟分叶而行,虽无莲香处处,却也算是行在藕花深处了,又在这轻风微雨中,倒别有一番风趣。雨丝打在水面上,涟漪一圈复一圈,不甘寂///寞,争相绽放一朵又一朵的细致水花。雨丝打在叶上,沙沙轻响,润泽细腻,雨水沿着叶脉汇集成晶亮的珠子,待到那叶儿承受不住重量,一倾,那珠子便滚落入湖水之中。
褚惊寒撑船的动作愈发熟练起来,手里长篙左右轻点着,小舟顺势滑动。只是,细密的雨丝终究是打湿了他的衣服,藏青的色泽越发的深厚。濡湿的长衫紧贴在他挺拔高壮的身躯之上,每一下撑篙,双臂之上,肌肉贲起,每一下,都是有力的鼓动。乐三娘坐在小舟中央,双手托腮,一瞬不瞬望着他,竟像是瞧入了迷,怎生也移不开眼去。突然,“阿嚏!”一声喷嚏声惊扰了这如画般的景致,褚惊寒停下撑船的动作,任由着小舟荡在莲叶深处,回转过身去。
“受凉了?”乐三娘正狼狈地捂住发痒的鼻头,眼瞧着他笑望的神色,越发的觉得丢人。褚惊寒笑笑,趋身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巾帕递到她眼前,好在还没湿。乐三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去,擦拭过后,娇俏的鼻头红通通的,倒显出几分从未见过的可爱,惹得褚惊寒喉头发痒,不受控制地低笑了两声。在乐三娘警告的视线扫来之时,低笑声硬是咽了下去,转为几声不自在的干咳。褚惊寒收回视线,四肢一软,居然整个人往小舟上一躺,还随之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
“喂!这里怎么能躺啊?还下着雨呢,一会儿该湿透了,会着凉的!”蹙着眉,这些话,在经过脑子之前,便已经先脱口而出。
“已经湿透了,难道还能更湿?”褚惊寒笑应。
乐三娘左右看看,也是,别说她了,就连她戴了斗笠,这身上不也湿了个大半?
“微雨、轻舟、莲叶田田,还有比这更风雅的去处?偷得浮生半日闲,倒是托了我那些急着清理门户的同门的福呢!”双手枕在脑后,翘起的长腿甚至轻晃了起来,褚惊寒当真是悠闲得很。
他倒是想得开。乐三娘笑笑,绷紧的心扉悄然松开,学他一般,仰起头来,顶上莲叶微雨,当真揉进了这江南的柔腻与清雅。这样不动不说话,就两个人,行在莲叶深处的微雨轻舟,竟也让人联想到了地老天荒。
“还去江北镖局么?”过了半晌,乐三娘轻声打破这难得的温馨与静谧。
“不去了。”褚惊寒低声应着,嗓音有些沉抑。
“那……是要去饿虎沟那处小村庄,拜祭老钟头一家么?”比肩的亲昵中,一种难解而缠绵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悄然蔓延。
“嗯。”低低应着,褚惊寒望天的双目中,暗光飞掠。她……竟懂他?
“还要坐船去么?”
嗓音有些短促,打破了褚惊寒胸口方升起的淡淡哀伤,他一手斜撑起自己,兴味盎然地笑望她,“怎么?你不敢?”
“谁说我不敢的?”嘴硬,一向也是乐三娘最擅长的事之一啊。
“是吗?也对!我瞧着,我们也是在船上,不也见你没半分惧色,应是不怕的!”褚惊寒沉吟着这般说,却突然一个大力晃动了一下小船。
“啊!”一声尖叫,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船上,而且是在湖中央,乐三娘当场绷不住了,当真是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却惹得褚惊寒愈发畅快地朗笑出声,笑声在微雨轻舟之上飘荡,荡漾在莲叶田田之中,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