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更夜雨,细细簌簌,朴素的小院里栽种着的桃花斑驳了一地,沾染上猩红的血,桃树下,已经躺了数具横尸,狂刀抽出,银光掠,带出一霎猩红,喷洒上近旁晃悠的灯笼,圆睁的双目仍然瞠得老大,到死也不甘心,明明已经隐退江湖,三十年来,相安无事,为何又会在今日招致大祸,甚至祸及妻儿,手中的兵刃落了地,那清脆的声响敲在心坎上,莫名的惊颤,老汉重重倒落于地,倒在妻女,女婿,还有未及十岁的小外孙身边,犹然……死不瞑目……
漂浮着浓稠血腥味的细雨夜风里,隐隐响过一声冷哼,刀尖着地,轻划而过,那声响伴随着四溅的火花,在雨夜里,莫名的诡谲与寒渗。
“前日夜里是江北镖局的秦老镖头,昨个儿夜里,居然是老钟头……”玉闻笛又来了,那张好看的脸,一贯的云淡风轻少去了些许,略蹙着眉,一边说着,一边死盯着坐在井旁,兀自刷碗的某人神色。倾城公子,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可是……他只卜算到他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岂料却是卷进了这样的漩涡?更让他火的,却还是褚惊寒的态度,这五年来,他由着他疗伤,由着他逃避,可是,还不够吗?
“这个江湖中,每天都在杀人。”冷冷丢下一句话,褚惊寒丢下手中仍然是刷了一半的碗,起身便走,不愿再听他说话。
玉闻笛死咬着牙,语调冷了几分,“你当真不管么?即便死的是老钟头一家,即便……那个人连小虎子也没放过?”
背对而行的魁梧身影稍稍驻足,僵凝,片刻之后,再度迈开步子,无声走远……空荡的天井上空,只余玉闻笛一声没辙似的叹息,飘零在半空中,久久不散……一醉楼二楼,一扇面向后院的窗户半敞着,红裳女子倚窗而立,在瞧见那修长魁梧的身影一路笔直地走进酒窖时,狭长的凤目,慢慢敛起,静谧深沉……
今日难得的没有下雨,那宽阔的江面映入眼中,别有一番壮阔之势,那些散落在江中,星罗棋布的小岛,却又让人有些恍惚,仿佛置身海中。江岸两侧,那些桃花、杏花、梨花正是盛开的季节,这边一簇桃红,那边一簇粉白,江南的春,一向是这般的旖旎宛转,美丽多情。被浸在江南的烟雨中久了,他都快忘了,他是在晋北那雄浑粗犷的万丈平原,雁门关外的草原大漠中长大的。那些揪片儿,面疙瘩,饺子,馒头,都褪色在了记忆当中,这满腔满喉,竟只余了这酒味。坛中的酒又快尽了,他敛着眉,思虑着今日是需要自个儿再做一回偷儿,还是有人会送酒来。才这么想着时,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已经由楼下传来,渐渐近了,一坛酒递到了他的眼前,带着冰凉的爽洌,酒香扑面而来,居然是“冰魄”,瞧来,她是为了他,特地下了一趟冰窖,他该不该受宠若惊?这般想着,他已经笑眯眯地接过了酒坛子,开了封,深吸了一口酒气,便是涎着口水,忙不迭地低头猛灌了一口,而后,满足地叹息着,好酒。这一回,乐三娘没有放下酒离开,反而就这般站在他身侧,静默无言地凝望着此处开阔的景致。
乐三娘也是北方人,即便她已经在江南扎根数年。还记得五年前,他们在江州城的初遇,那个时候,她的一醉楼尚未开张,他一听她说话,便知是道地的北方口音。只是,这些年了,这女子身上的柔靡妩媚,却像是融进了这江南的烟雨中,本该属于此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比起他,她更加的神秘,更加的让人猜不透。
“老钟头原先是饿虎沟的山贼,后来遇上了他的女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却让他毅然决然收山不干,从此隐姓埋名。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为了妻儿,可以燃起野心,也可以放弃雄心。我认识他那年,才十五岁。那是个冬天,正是年节回家的时候,师傅让我顺道代为送一封信到南北二庄的蘅芜山庄,路经老钟头所住的小村庄。饿虎寨自然是四处为恶,烧杀抢掠,无恶不做。那一次,老钟头帮人赶车送货去邻县,正好不在家中。饿虎寨的人入村抢劫,看上了老钟头的女儿,正按在地上,老钟头的女儿已有心上人,自然是抵死不从,我刚好经过,救下了她,也将那些山贼赶出了村子。老钟头回来之后得知此事,自然是感激我,硬是留我住了一夜,他是个生性豪爽的汉子,倒与我兴趣相投。后来,我闲暇时,总会特意去探望他,这样一来一往,竟也成了忘年之交。那年,我出师离开麒英院,剿灭饿虎寨一役,他帮了我不少忙!后来,他女儿成婚,甚至是他的小外孙出生,我都有上门讨酒喝……上一回……上一回见面,怕都是六年前了吧……他那小外孙小虎子刚满三岁,好动得很,一口一个褚叔叔,叫得甚是讨好,那几日,一会儿买糖葫芦,一会儿当马骑,一会儿转陀螺,我没被少折腾……”褚惊寒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半睁着的眸子望向远处奔腾的江水,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的迷蒙,低沉着嗓音,絮絮而道,只是说到后来,他的嗓音低噶下去,戛然而止,眼眶竟泛起湿润的潮红……“是我!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紧窒的嗓音像是失了准音的二胡,沙嘎,难听……
乐三娘一直都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这时,才敛下了凤目,敛下了眸中翻搅的思绪,红云软袖轻挥,她已经劈手夺过褚惊寒掌中紧扣的酒坛,也无所避忌,仰头,便就着坛口灌下一口冰凉的酒,这才抬眼重新望向不远处的江面,道,“杀陆尚武和秦老镖头,是为了嫁祸于你,让你百口莫辩,成了武林公敌,至于杀了老钟头一家……是为了引你现身……这般大费周章,是你惹下的仇敌?心中可有想到,可能是何人所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埋首双臂之间,褚惊寒无力而无奈的沙哑嗓音破碎传出……
“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不能不管!”乐三娘凤目之中,暗影飞掠,嗓音仍然柔媚,却携着坚决的冷意,如同利剑,劈开褚惊寒极欲闪躲的内心。
“是啊,我……不能不管!”过了好一会儿,褚惊寒慢慢从双臂间,抬起头来,双眸慢慢地清亮,慢慢地坚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本被愁云困锁的心刹那间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他突然来了精神,一抬眼,瞧见自己的酒坛子居然被乐三娘扣在手中,不悦地一瞪眼,然后,劈手又反夺了过来,仰头又是猛灌了一口酒,畅快!
乐三娘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凤目中,有一抹柔和的欣然,一闪而没。
“你是何时起知道我身份的?”灌酒的空档,褚惊寒终于问出了心中的困惑,那厚厚一叠的账本,对这个钱鬼般的女人莫名的坚持,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只是,却从来未曾问出口,只是,在被人了解的这般透彻,自己却对那个人除了是一醉楼老板娘,是个寡妇,还会酿酒之外,一无所知的感觉,真的是……很不是滋味啊!“还有啊……我早被我家老头子赶出家门了,褚家牧场没我的份儿,你如果想做啥赚钱的生意,在我身上花心思,那怕是白费功夫了!”
乐三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没脑子!”在他身上花心思?她又不是傻子!再说了,她何时说过,对褚家牧场有兴趣了?她守在这江州,守着这一醉楼,卖她酿的酒,也好得很!褚家牧场的营生虽然诱人,她却也不稀罕。“至于何时知道你身份的……我不是江湖人,可这酒楼却是江湖事传得最快的地方,你虽是满脸的胡子,要猜出你的身份倒也不难,谁让你身边有张很好认的脸呢?”
很好认的脸?褚惊寒先是狐疑地一愕,而后在那女人朝着他,笑得好不快活,好不勾人时,他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变了一张脸,啐声骂道,“玉闻笛……你那张脸真是个祸害!”
是啊!玉闻笛的脸!乐三娘轻笑出声,只是,才下一刻,笑声敛去,两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望一眼,然后,褚惊寒幽幽苦笑了起来,“看来,这一醉楼,还有江州,都是没法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