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刷,他刷,他刷刷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不修边幅的男人坐在井旁的小棚下,挽高了衣袖,愉快地刷着碗,又快又干净。尤其是想起这几日,某个女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就止不住的开心,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扯越开,虽然都被掩藏在那一大把的浓密胡须里,却仍然灿烂过了头,却让人瞧了,颇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玉闻笛脚步倏地顿住,有那么一瞬间,很诧异见到面前男人自得其乐的样子。若非时机不对,他真的会忍不住挑眉调侃一番。可是……
“咦?老玉,来看我啊?几天不见,想我了?”回头望向来人,褚惊寒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浓密胡须下,那口牙白森森的有点儿吓人。
玉闻笛半蹙着眉心,那张脸,就算含着轻愁,也是“我见犹怜”得很呐!褚惊寒在心底啧啧了两声,这回倒是聪明地没有说出口。嘴上兀自灿烂笑着,倒是那掩在须发之后的眼眸深敛而下,这世间,能让老玉变了脸色的事情,可委实不多啊!
“老褚,出事了——”褚惊寒实在是不想听玉闻笛接下来的话,何况……望向玉闻笛身后,也跟上而来的乐三娘,那女人的表情也是耐人寻味得很。目光微闪,他却是一摆手,一脸不耐烦地道,“呸呸呸!老玉你这张乌鸦嘴!虽然被人奴役,使唤着当成了刷碗的杂工,可我好得很,能出啥事?去去去!你呀,就滚回你那间破草庐去,别妨碍我刷碗!这碗刷不完,没准儿老板娘不给饭吃不说,还要扣下我那三壶‘琼酿’,到时我酒瘾犯了,你拿什么赔我?”
“陆尚武死了!衢州陆家庄的二庄主。前几日夜里被人杀死在自家书房里,一刀毙命。”没人回应,面前的人仍然自顾自地埋头刷碗,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到他说话,玉闻笛眉皱得更紧,“颈间刀痕成叶状……”终于稍稍有了反应,刷碗的动作停住了,却只是一刹那,短暂一如幻觉,那人又有了动作,继续,刷刷刷……玉闻笛有些气结,“现在所有的人都认定伤口是寒隐刀造成,凶手就是你褚惊寒……”
“那不关我的事……”终于等到了回应,却是不痛不痒的这么一句,说话的人仍然刷着他的碗,熟练而利落,他刷,他刷,他刷刷刷……
最好不关他的事,最好他不叫褚惊寒……玉闻笛额角抽搐了一下,那张“倾城”容颜几乎狰狞扭曲,“你很清楚,陆家庄跟嵩山派还有唐门是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样一来,还是不关你的事?”
“人不是我杀的,所以,不关我的事!”放下手中刷到一半的碗,褚惊寒自小凳上站起,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何时沉淀下去,无迹可寻,扔下这么一句话,他旋过脚步,转身而去。
“老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玉闻笛在他身后促声道,他真以为他躲在这里就能相安无事?江湖那么大,大到处处都是江湖,江湖却也那么小,小到总会难免狭路相逢。
“我,早已不是江湖人……”沉抑的嗓音带着难言的无奈与坚决从背对着渐行渐远的人口中传出,破碎在江南的春风里,几片杏花瓣被风儿扬落,晃晃悠悠飘坠而下,落在他散乱的发丝间……
看来,老褚还是没有搞懂,什么叫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将满腹忧心与愁虑化为一记轻叹,溢出唇瓣,玉闻笛回过头来,对上乐三娘的眼,那是一双猫儿般慵懒妩媚的凤目,流光溢彩的琥珀色,这会儿盯着他,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一丝怒火,怒火?玉闻笛高高挑起好看的眉毛,方才的担虑稍稍淡去,转而兴味十足地勾唇淡笑,他何时惹上这位姑奶奶了?“三姑娘,这事儿还劳烦你多劝劝老褚。”如今事情尚未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老褚至少还是安全的。
“我为什么要?”红唇半弯,乐三娘笑眯了狭长的凤目,那笑容虽是惯常的妩媚风流,玉闻笛却从中瞧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褚大爷不过是我这里白吃白喝,欠债不还的烂酒鬼。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去劝他?再说了,他是什么人,是做什么的,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最后,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寡妇,更不是什么江湖人,自然,管不了你们那些江湖事。”
“是吗?”高高挑起双眉,玉闻笛不置可否地笑着,突然,玉闻笛想明白那抹怒火所为何来了,看来,在聪明人面前耍手段,总是不太稳当的,只是,他瞒不过她,她又怎么会以为,她又瞒得过他呢?
兀自笑着,乐三娘也没有无聊到去回应那句,明显就是陷阱的“是吗?”,挥挥玉白的小手,就当是耳畔乱飞,嗡嗡乱叫的苍蝇挥掉。不比面前被人称作“倾城”的男人有丝毫逊色的笑容,仍然颠倒众生。乐三娘转过身,撑开雨伞,款款生姿往一醉楼走去,离开之前,却是笑意吟吟地丢下一句话,道,“对了,玉公子与褚大爷生死之交,应该不介意帮他把没有刷完的碗刷完的喔?”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是什么时候依赖上酒这个玩意儿?难得无聊地回想了一下,刹那间,却只觉得记不清答案,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从前的褚惊寒是什么样的?那个富贾一方的褚家牧场的大少爷?那个麒英院问剑阁的武状元?还是那个快意江湖,声名鹊起的“寒隐客”?都是那么陌生,都是他么?还是,都已不是他?摇着头咧嘴失笑,褚惊寒实在是说不出该自嘲,或是洒脱,习惯性地抬手,举高手里的酒坛,往张开的口中倾倒酒液,却只是一小口,坛中便已空了,再倒不出半滴残酒。蹙了蹙眉,一脚横跨,斜坐在一醉楼二楼栏杆之上的褚惊寒便一个纵身,跃跳下来,正打算故技重施去偷坛酒来解解馋,虽然他今日那不过三壶的“琼酿”已经尽入腹中,他欠债不还的记录太过良好,所以,整个一醉楼和寻香酒坊,没人敢赊酒给他,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大不了,那账本里再多一笔呗,哪天等他两腿一伸,找阎罗王喝酒去之后,凭着那账本,他老爹也会看在他虽然是个不孝子,却还是他儿子的份儿上,帮他还债的。乐三娘那女人打的,不就是这主意么?
打定了主意,褚惊寒倒是想得开得很。只是,刚要迈出去的脚却是在迈动的前一个瞬间,停了下来。那是……挑眉望着脚边不知何时,被何人放置的两坛酒,一抹惊诧掠过之后,他倏然笑了,了然欣慰,“谢了啊!记得在账本上记清楚,我会乐意签字的!”单手拎起那两坛酒在半空中晃了晃,两个酒坛轻击,声音清脆。褚惊寒却是眨着那双即使在乱发遮掩下,仍然清亮的眸子,朝着某处笑望而去,视线尽头的一帘湘竹之后,有一抹艳红的裙裾,一闪而没。
某人得意的笑声在身后传来,听在耳里可恶得很,乐三娘实在很想朝天猛翻白眼,虽然,屋外,仍然是春雨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只是,一种烫热随着那笑声钻入了耳根,一路沿着纤细的颈项蔓延至衣领下,她急促地迈开步子,甚至掩着双耳想要逃离那笑声的范围,可是……
“咦?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在下楼时刚好撞上上楼来打扫的阿威,一脸惊讶莫名地指着自家姑娘红得有如猴子屁股似的脸蛋,愕然问道,未料,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被乐三娘警告似的狠瞪了一眼,还未意会过来为啥被瞪时,一阵香风飘过,他家一贯慵懒妩媚的姑娘正以从未有过的狂风般的速度,呼啸而去,而他,张着一张嘴,真是……“望尘莫及”啊……
可恶,可恶,她就不该脑子打结,给那酒鬼送酒去……啊……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烧烫着双颊,整个一醉楼里的伙计都看着他家姑娘埋着头,飞也般地冲回自己房里,而后,关门落锁,干净利落……这才狐疑地互觑着,他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二楼凭栏处,褚惊寒已经再度横跨上去,耳里听着楼下的动静,忍不住莞尔而笑,仰头灌下坛中美酒,香醇爽洌,他满足地自唇间溢出一记叹息,视线所及,漫天雨雾,朦朦胧胧处,九江奔腾而去,浩浩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