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愣了愣，眸中有细微的喜悦，他看着邓俣，问：“他真的这么说？凡凡说我和他交情很深？”
邓俣不是傻子，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位军长语气里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觉得奇怪。
像军长这样历尽风雨的人物，按理说早该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才对，军长怎么会就这样直白地、不设防地在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情绪？
可能性只有一个。
那就是高凡对军长非常重要。
邓俣不答反问：“您能帮大哥去办那件事，这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我和大哥都非常感谢您！”
“我不求凡凡感谢我，只希望他能早点解开心里的疙瘩，不要再恨我了。”
邓俣沉吟，说：“恕我直言，将军，我不是很清楚您和我大哥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我大哥是个心胸非常宽阔的人，自我们相识以来只要不是涉及到兄弟的生死，他从没和谁真的红过脸。如果大哥……嗯，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如果大哥恨您，那他应该不会来求您帮忙。您对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老人家愣了三秒，忽然就笑了。
他打了个内线电话，让下属送了一壶茶进来。
老人家说：“小伙子，难得有穿着便装的人来看我，你不忙的话就坐下来陪我聊几句。”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能陪您聊天是我的荣幸。”
邓俣长袖善舞，说这种话对他而言毫无压力。他都说习惯了，甚至对着牛鬼蛇神都能说出这种恭维的话，更可况对方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展露出恶意的一方军长。
老人家亲自用茶汤温杯，他边做这些边说：“凡凡说话就没你这么中听，这么多年了，他都是那个老样子。”
“嗯……大哥很实诚。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和大哥一样，保持初心，可我在商场里打滚太久了，有些东西潜移默化就改变了我。大哥的‘真’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你这小子！还真是维护你大哥。”
“当然啦！他可是我的大哥，比亲大哥还要亲的大哥。再说了，大哥本来就比我优秀很多。”
老人家虽然知道这话或许是恭维居多，但他还是听着很舒心。
儿子被人夸奖、受人敬佩，他与有荣焉。
他欣喜于儿子能结交这样的好兄弟。
老人家递了一杯茶给邓俣，缓缓问：“你和凡凡是怎么认识的？”
“这都是缘分吧！我们那时候都在M国艰难地打拼着自己的事业，遇到彼此，一见如故。”
邓俣这话说得虚虚实实，很难辨出真假。
军长掀目看了邓俣一眼，他抿了口茶，说：“这是你们华夏的名茶，你品出来了没有？”
邓俣“嗯”了一声，说：“这是碧螺春。”
“对，那你知道碧螺春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
邓俣失笑，说：“您是在考我吗？我在顾氏是专门和外界打交道的人，大哥有段时间还笑着说我是顾氏最鲜艳的一朵交际花呢。这些最基本的人文知识考不倒我。”
军长莞尔，说：“我就是想验证一下我听到的版本对不对。”
邓俣点头，娓娓道来：“碧螺春茶叶早在隋唐时期即负盛名，有千余年历史。传说清康熙皇帝南巡苏州赐名为‘碧螺春’。由于洞庭山地理环境独特，四季花朵不断，茶树与果树间种，所以碧螺春茶叶具有特殊的花朵香味。这大概就是碧螺春最大的特点了。”
“邓先生果然深谙此道。”
“您过奖了。”
“茶树与果树间种，让茶叶染上花朵香味，方造成华夏名茶碧螺春，此间用心独特，种植手段新颖，不可谓不是匠心之作。”
“的确。”
“我将凡凡托付给好友照顾便是同理。”
“啊？”
邓俣瞠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凡凡真的恨透了我，竟然没在自己兄弟前提起过。小邓，你不必对我设防，我是凡凡的亲生父亲，我对他只有愧疚、只想补偿，绝无坏心。而你是凡凡的兄弟，我也拿你当自己人。”
邓俣：……
大哥的亲生父亲是K国第一军区的军长？
大哥不是孤儿吗？
他觉得这个世界都玄幻了。
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邓？”
老人家的声音唤回了邓俣的思绪，他掩饰性地端着茶，低眉隐藏自己的情绪。
老人家说：“很意外吧？”
邓俣点头。
“凡凡三岁的时候，我的夫人，也就是凡凡的亲生母亲被人绑架，最终残忍杀害。凶手没有隐藏自己的身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会叫我家破人亡，好好活着去承受亲人一个个离开的痛苦，他想让我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因我而死。我那时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不能让凡凡出事，我只能把他托付给我的华夏挚友，对外就宣称我儿子因为思念母亲导致精神恍惚，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当场死亡。
小邓，你能明白一个父亲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走的痛苦吗？但凡当时还有别的选择，我都不会让孩子离开我。我是不敢再拿凡凡冒险了啊，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无敌的，我以为不管凶手怎么肆意叫嚣，我都能保护好自己的亲人，可事实却不是这样，我为我的自大失去了夫人、失去了父母，我怎么能再失去凡凡？
凡凡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情我没法跟他说，他刚没了母亲，又被父亲送走。在他眼里，是我不要他了。所以他恨我至今，这么多年都与我联系，我都能理解。可是……
小邓啊，叔叔老了，人老了就会格外地想念亲人，我想了凡凡二十好几年了，叔叔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叔叔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凡凡呢？如果有一天他想原谅我了，他会不会后悔没有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一个笑脸？我不想孩子背负着愧疚和自责度过余生啊！
小邓，你帮帮叔叔行不行？凡凡根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叔叔只能指望你了。”
信息太多了，邓俣有点懵。
他今天才知道大哥如此不凡且曲折的身世。
他需要时间消化。
他不可能因为老人家的一番话就答应帮忙。
他是高凡的二弟，不管事实如何，他自然是站在高凡这边的。
高凡这样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的人都不愿意原谅将军，邓俣觉得事情肯定没有将军讲得那么简单。
他不急不躁地回答：“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大哥在我们面前很少谈及过去，他总说人这一生，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因为过去已成定局，你再不愿面对也终归是无法改变。您当初的决定没有错，站在父亲的角度，您做出了对大哥最好的决定，可是大哥也没有错。他当时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三岁幼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待在仅剩的亲人，也就是您的身边，可您却在他那么需要亲人关爱的时候把他扔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陌生的人、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国度，他怨您也是情理之中。您也别太怪他了！大哥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不怪凡凡，我怎么会怪凡凡？叔叔就是想弥补。”老人家语气急切，生怕邓俣会拒绝他。
邓俣对他而言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邓俣叹气，问：“将军为什么不跟大哥解释呢？”
“不能说，我怕说了之后凡凡会去报仇。”
邓俣很意外，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凶手还没抓到？”
“抓到了，但凶手的儿子还活着。”
邓俣呼出一口浊气，他说：“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一定会让大哥回心转意。”
“谢谢你，小邓，真的谢谢你！你一定要告诉凡凡，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我一直收集着他的消息，我也一直派人暗中保护着他。我虽然没有陪在他身边，但我没有错过他的成长。他每长大一岁的样子都刻在了我的心上，我……”
老人家哽咽了。
邓俣抽了张纸递给老人家，他说：“您也别太伤感了。您往好的方面想想，至少您和大哥都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您应该知道我们还有个三弟，叫顾晨。他就没您和大哥这么幸运了，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对父母的爱都已经没有一个具体的可以承载的地方了，他想尽孝相对父母好都找不到对象了，他只能把爱藏在心底，自己默默弑舔。”
老人家点头，沧桑的眸子里盛满了泪水，他感慨道：“你们三兄弟感情真好，让叔叔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
邓俣又和将军聊了半盏茶的时间，他看了看手表，起身说：“将军，茶叶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再次感谢您出手相帮！这份大恩，我邓俣一生铭记。”
“举手之劳！该是叔叔感谢你才对！”
……
邓俣伸了个懒腰。
他没有马上打车离开，而是慢悠悠地在寒风瑟瑟的街道上行走着。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
大哥幼时丧母，被父亲送到陌生人家中，从此背井离乡，不问过往；
顾晨少时失去双亲，生了重病，失去记忆，在重新遇到沐式微之前，他的人生一片空白，少了人气，少了热闹。
相比之下，他反而是最幸福的那一个，出生至今没有什么大起大落，虽然和父母并不亲密，但至少父母健在，家庭和睦。
邓俣叹气，靠在一颗树下。
嗡嗡嗡——
邓俣缓缓地抽出裤兜里的手机，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园园”二字时，被冷风吹得僵硬的心忽然就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