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祭
叶末年2024-09-14 19:454,243

   冯有虔诚地将香举过头顶,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幔,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柔的金,像寺庙中的菩萨像一般慈悲动人。拓跋弘出神地望着母后,不禁停下手上的动作。

   “弘儿,不可分心亵渎神灵。”冯有觉察到儿子的心不在焉,轻声嗔了一句。拓跋弘受了母亲的斥责,急忙敬香叩拜,却又在母亲不注意时悄悄向一旁护卫的步六孤定国吐了吐舌头。

   明日便是冬祭大典,已斋戒三日的天子需在今日向皇天上帝神牌敬香,在获得应允后方能请神至寰丘坛准备明日祭礼。

   待检视完祭坛、祭器、牺牲、礼乐、柴寮等所有准备工作后,冯有终于放下心来,与拓跋弘一起回到斋宫。

   “阿娘……”拓跋弘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开口。

   “什么事,弘儿?”冯有刚净了手,正在用绢帕拭净其上的水珠。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骨肉分明,泛着莹润的光泽,右手中指的指尖却因常年练字而磨出一块圆薄的小茧。她不喜蓄甲,总是让宫人将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以方便她弹琴习字。拓跋弘最喜欢母亲这双手。从记事起,这双手就总是牵着他,教他读书识字,带他放纸鸢,还会在光影下摆出各种动物的影子逗他。

   相比之下,他并不喜欢贵人李氏那双太过绵软的双手。李氏名妍,年方二九,是年初父皇为自己选定的太子妃。母亲、慕容太妃,还有定国都说她美丽娴静,可是自己看来她却不及母亲万一。她的手软而丰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总是莫名让拓跋弘想起背阴处那些盘曲扭动的蛇,让他头皮发麻。那双手还总是蓄着长长的指甲,又用散沫花染成酱红色,连带指尖也总是有星星点点的变色,她却不以为意。但最重要的是,那双手总会在夜里抚摸自己,让他睡不好觉,登基后更是如此。于是,终于在他们决定将拓跋若嫁给刘昶的那一天,拓跋弘将气撒在李氏身上,将她赶出了自己的寝宫。

   不及拓跋弘开口,就听内侍来报:“陛下,丞相派人送了一只锦盒,说是祝明日大典顺利。”

   拓跋弘看了母亲一眼,后者也是满面狐疑,于是便道:“打开吧。”

   待内侍打开锦盒,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手也抖了起来,锦盒“啪”地摔落在地,却见其中是一只已死的兔子,喉咙处的鲜血已经干涸,一块块凝结在胸脯前的白毛上,旁边还有一把刃口带血的匕首。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拓跋弘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胃中一阵翻涌,于是不住干呕起来。一旁宫人慌乱地为他拍背喂水,却丝毫不见缓解。

   “陛下,您闻闻这个。”一名年纪小的宫人从腰间取下一只香囊送到拓跋弘鼻端,他轻嗅几下,果然好了一些。他抬起头,却见母亲面色自若,目光中却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内容,他不知那是什么,却足以让他感到害怕。

   “派人去回丞相,就说礼物吾替陛下收下了,让丞相好好养病,等回宫了,诸事还要仰仗丞相呢。”

  

   “公爷,这是丞相谴人来送给您的,说给您补身子。”

   太宰常英接过锦盒,却见其中是一支前年红参,他脸色大变,急忙唤来夫人徐氏:“你看,这支红参,是不是我年初给太后送去的那支?”

   徐氏闻言不以为然道:“参嘛,都差不多……”待凑到近处,心中也是一惊:“这、这、这就是那一支!怎么会到了丞相手里?你看,这红绸是我亲手系的,花样还是我和贞儿学的,一般人不会,一定错不了!”

   常英放下锦盒,额头竟沁出一层冷汗:“那只有一个可能……太后将此物送给他,然后,他又送给了老夫……这厮近来行事越来越乖张,先是矫诏杀人,后又为妻请公主号,还纵容子女在京城打家劫舍,如今,还敢将御赐之物转赠他人,端的是无法无天了……”

   徐氏虽不懂政事,但也知兹事体大,她小心翼翼问道:“应、应该不会影响我们吧……”

   常英悔不该当初道:“怎么不会影响!他怎么得的势你以为至尊不知道吗?这次连冬祭大典都不让我参加就是最好的证明!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太后深宫寂寞,给她找个伴就好了……如今好了,步六浑不是要做权臣,他这是要当第二个曹阿瞒啊!”

   徐氏百口莫辩:“不是你说的太后整日郁郁寡欢,让我想想办法,真想出办法了,你怎么还埋怨人了……再说,那曹阿瞒怎么了,曹阿瞒也得念旧恩啊……”

   “可是他做不了曹阿瞒!”常英暴躁地打断徐氏的辩解:“你真以为那御座上边坐的是汉献帝?还有那些朝臣,你以为他们都是汉末的昏庸暗弱之辈?就说那些宗亲,哪个是好相与的?还有这次进京的五王,哪个不是手握重兵?他们只是暂时群龙无首,真要团结起来了,十个步六浑都不在话下……到时候,只怕我们连个埋尸首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氏听了丈夫的分析心中已是乱作一团。

   “哎……只能暂避锋芒,见机行事了……对了,拿纸笔,明日我便上表请奏去代郡温泉养病,我这就写!”

  

   东方既白,一盏昏黄的天灯在寰丘坛东南角的望日杆上静静悬着,像是某种不可说的神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望着天边摇曳的孤灯,冯有心中没来由地想起《左传》中的这句话。

   没有场合能比祭祀更凝聚人心。那些用心编排演绎的韶乐佾舞,精心设计的仪式环节,每一件器物的摆放,每一个动作的呈现,无一不显示着君权的神圣和不可侵犯,也提醒着在场众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忍忍,再忍忍。

   或许,就要分出胜负了。

   此时,冯有与拓跋弘已换好祭服,她紧紧握着儿子还未长成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等待神圣时刻的到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冬祭大典,但却是她第一次在国祭上行献礼。

   诏书一经下达,便在朝内外引起热议——国朝从未有过此等先例,但令人意外的是,朝臣中几乎毫无反对之声——比起以身投火追随先帝的皇太后登祭坛,人们更在意的是出身寒微的窃国丞相竟然提出要行亚献礼。

   如今,丞相抱恙缺席,大家竟都松了一口气。

   万籁俱寂中,天边出现第一缕日光,四面八方传来十二声浑厚的钟鸣,整个寰丘仿佛都在冯有的脚下微微颤动。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

      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必四国,爰究爰度。

      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于宅。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

      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

      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

   踏着庄重的《皇矣》之乐,太后冯氏在香火与晨雾缭绕中从拜位缓缓升起,如救世神女一般,悲悯、郑重,却又美的不可方物。她头戴十二花树步摇冠,两侧博鬓缀各色宝石玉珠,行走时如欲飞的蝴蝶般微微颤动。她翠眉微挑,一朵金灿灿的芙蓉花子明晃晃地点缀在眉心,两颊的斜红称得她的脸分外娇俏秀美,神情却是端庄肃穆,容不得半点杂念。

   因是国朝首例,她便亲自参与设计了今日的祭服。只见她身着红黑两色袿衣,包边却白得触目惊心。绣了金凤的大带将她的纤腰勾勒得仿佛仅剩一握,串联了璜、衡、琥等玉佩的红绶之下,连绵不断的忍冬纹在她身后牵连缠绕,一直绵延到京兆王拓跋子推的脚下,然后又从他的眼中一直延续到心里。

   记忆里,她上一次着如此隆重鲜艳的礼服还是九年前立后之时。

   那年,她的一袭红衣如一朵带刺的蔷薇般透过风雪,刺得他喘不过气,却又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时过境迁,如今那抹红竟然近在咫尺,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他只知在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后,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拓跋子推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强迫自己收回心神,将目光专注到眼前的仪式上。

   国朝旧俗,冬至于寰丘祭天与祖先。鲜卑民族崇拜太阳,是以祭坛坐西向东,其上共设五组神位,每组都用明黄色的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神位前均献太牢。

   在冬日的晨光下,祭器与神主都像是撒了金粉一样,闪着神秘而圣洁的光芒。

   皇太后与天子先是祭过皇天上帝神主,接着是日月星辰与云雨风雷两组牌位,其后便是以昭穆之制排序的神元、平文、昭成、献明和道武、明元、太武、景穆两组神座。

   诸部上宾、文武百官、三宫六院,在场所有人都认真地随着仪礼官的提示行三跪九拜礼,每一次叩首,他们的心灵都变得更加虔诚,也更笃定自己将会因忠诚和服从而获得上天与祖宗的庇佑。

   趁周围人都在注视着寰丘坛上,尚书右仆射慕容白曜偷偷打了个哈欠。他心不在焉地行着礼,在起身的空档,看了看本该属于丞相的位置,鼻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中庶子,不相与谋!”却也不禁幻想,若他日复国,自家祭祀天地君亲师时是何光景。

   这样想着,他便举首看向三宫六院所在的方向。

  

   今日大典出乎意料的顺利。

   礼成之后,冯有感到周遭的气息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落在自己身上又迅速移开的目光,有惧怕、有怜悯、有欲望、有轻视,但更多的是感佩和忠诚。

   如此便够了。

   她在内侍的搀扶下登上御辇,拓跋弘也轻捷地爬了上来。看着儿子得逞似的目光,她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先帝登基时明明仅比他年长一岁,怎么就如此不同?她不禁想起那个倒在箭雨中死不瞑目的女子,心中一阵厌恶。

   拓跋弘像一个寻常少年一样亲昵地倚在冯有臂上,想起那具兔尸,胃部又是一阵痉挛,他机警地环视了下只有母子二人的御辇内,轻声唤道:“母后。”

   听着儿子略带撒娇的语气,冯有心中柔软了几分:“怎么了,弘儿?”

   “儿臣有一事不明……”拓跋弘眼睑垂了下去,登上御辇时的狡黠荡然无存:“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僭越,又屡次三番试探我们的底线,母亲为何毫不生气,还总是给他赏赐,这不是摆明了让他欺负我们吗……”

   冯有心中一惊,发现拓跋弘也并非如自己想象般天真,沉吟片刻,她决定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儿子:“还记得阿娘给你讲的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吗?”

   拓跋弘点点头:“儿臣记得。”

   冯有满意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郑庄公又岂是看不清共叔段的狼子野心?可若是天下人不知利害,便会指责郑庄公残害手足,到时便陷入被动。所以他便一直纵容共叔段,直到共叔段公然谋反。何况,在等待的时候郑庄公并非无所作为,他一直都在积蓄力量,就像父皇教你的拳法一样,若想出拳迅猛凌厉,必先将五指收拢、拳头收紧,如此才能一击毙命。”

   从母亲由微笑到严肃的表情中,拓跋弘已读懂了一切,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说完,他撩开御辇窗上毡毯的一角,望见皇叔拓跋子推如松般伟岸挺拔的身躯,他白帽白氅,几乎将自己隐进北国的冰天雪地中,一张侧脸却又过分引人注目。

   拓跋弘终于明白,此次回京的几名皇叔都是自己的“手指”,他们在不断地为自己蓄积力量。他感受到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对身旁目不斜视的母后道:“儿臣听说,皇叔是个很厉害的人,长安百姓都很佩服他。”

   冯有本想装作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不曾想儿子居然会问起此事,心中略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如常:“他……他们说的没错,关中乃大魏西面屏障,关中不宁,国朝根基便会动摇,所以必须得选择靠得住的宗室坐镇。皇叔为你父皇清除过不少贪官污吏,还多次平定关中流寇,为我大魏立下汗马功劳,弘儿以后也当重用英才,将祖宗创下的基业发扬光大,才无愧于父皇为你取得这个名字。”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拓跋弘认真地回答道。

   毡毯已经放下,那个身影却依旧在冯有眼前忽近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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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冯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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