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念的脸霎时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他忘记了呼吸,听到了心脏怦怦跳。手足无措间,竟发现张明远走了进来。张明远咳嗽两声,动静不大,却振聋发聩,没等杨无念躲开,辛夷便先躲开了。
“流氓!”辛夷捂着嘴巴,委屈地说道,“我来整理物证,你来干什么,你还……”
“我……”
杨无念百口莫辩,他看看辛夷,看看张明远,左右手同时打手势,嘴唇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辛夷见他急成这样,暗自发笑,看来这小子的确很少接触女孩。她知道杨无念跟张明远的关系,张明远不会为难他,事到如今,只能让他背锅了。
“辛夷,谁让你来这里的?”张明远问道。
“张少府,”辛夷指着杂乱的物证说,“我来县衙实习,档案库已经整理好了,顺便来理理物证。可我不知道,是该按照年份整理,还是按照案件的类型整理呢。”
“你来这里,为何不事先跟我说?”张明远不搭茬。
辛夷知道不能露怯,她顿了顿说道:
“没关系的,我不怕累,顺带手的事儿。”
张明远没有言语。
“我向六哥讨了钥匙,就来整理了,他还不愿意给呢。但没想到我理着理着,杨无念突然进来了。”
老六此刻就站在门口,他听闻此言,松了口气。
杨无念此刻就站在旁边,他听闻此言,气得鼓鼓的。
张明远沉思片刻,将目光转向杨无念,杨无念又扭捏起来,一副欲说难说的样子。辛夷见状,故作娇羞,连忙逃了出去。张明远在物证间穿梭,见没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他走到杨无念面前,低声说道:
“小子,谈情说爱也要分场合,这里是物证室。”
“师父,我没有!”杨无念辩解道。
“没有?”张明远挑挑眉,“俗话说男大当婚,你大了,按理说我不该管你,据我所知,你阿娘还在催婚,可你得能拎得清。学校那么美的地方,你们不那啥,非要来县衙那啥。”
“哪啥啊,师父,”杨无念软软地说,“我说我一动没动,你能信么?”
“谁动不一样?”
杨无念知道说不清楚,他们都亲眼看到了,他们早已在心里浮想出无数画面,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越想越尴尬,扭过头走了出去。
“这小子!”张明远看着他的背影,笑道。
辛夷还了钥匙,正要离开,只见杨无念一路小跑,喊着她的名字,追了上来。辛夷像遭了狼撵似的,撒腿就逃,但还是被拦住了。
“为何害我?”杨无念质问道。
“杨无念,”辛夷提着他的大名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你占我便宜好吗?”
“谁要占你便宜?明明是你先……”杨无念有些说不出口,“你还故意瞎说!”
“呃这个,”辛夷小声道,“我不慎误入物证室,怕张少府说我嘛,所以就……”
“那也不能乱来!”杨无念气呼呼地说,“现在可好,张少府以为我谈情说爱,大家也都误会了。”
“你想多了,谁误会了?”
辛夷刚说完,便听到有人叫“无念”,杨无念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四处张望,似乎想找地方躲起来,但明显晚了一步。老六等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围住两人,一脸浪笑,看得辛夷浑身不自在,笑得杨无念浑身都发怵。
“你跑什么?”老六说道,“人家前脚刚走,你就追过来,就这么难舍难分?”
“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杨无念说道。
“得了吧,同学能那样啊,”老六做了个噘嘴的动作,“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实招来!让我猜猜,你们不是刚开学吗,哦不对不对,你们招生宣讲时就认识,还比赛过。难道那个时候就……无念,你真行啊,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藏着掖着,就为了省一桌酒菜?”
“倒不是这个意思。”杨无念解释道。
原来他们年龄相仿,眼看着二十郎当岁,还没成亲,便约定谁先找到意中人,谁就摆上一桌,大家一起庆祝庆祝。因此老六等人一看他俩都亲上了,便明白了,这顿酒喝定了,这顿菜吃定了。
“醉仙居还是迎宾楼?”老六如数家珍,“要不醉仙居,听说新酿了一种酒。”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辛夷听了几句,便猜到他们的约定。凭什么他们约定好,自己就要去?于是便说:
“我们真的只是同学而已。”
“现在的学生这么开放吗?”老六挑着眉,贱兮兮地说,“你们若不是鸳侣,去物证室做什么?难不成偷物证?”
说着,众人便笑起来。辛夷心头一紧,果真被老六说对了,她想了想,说道:
“我们之前是鸳侣。”
“嗯?”杨无念呆了。
“但现在分袂了。”
“啊?”杨无念愣了。
“分了?”老六皱着眉说,“不至于吧?这才多大会儿啊,刚才还如胶似漆,怎么突然分了?”
辛夷见他不依不饶,若不吃这顿饭,似乎无法脱身。她蓦然想到,十年之前,父亲遇害那晚,病坊门口有不良人把守,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没准还记得,不如趁此机会,打探打探。
“开个玩笑,”辛夷笑道,“古人说得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一起庆祝,不如把年长的哥哥们也叫上。”
“如此也好,都是同僚嘛。”老六说,“好事不要等,我这就去叫,今晚便喝!”
老六去叫人,众人方散去。
“你又唱哪出?”杨无念问道。
“我要不答应,你下得了台吗?”辛夷反问道。
“那也不能瞎答应啊!”
“那我现在走?”辛夷抬腿便走。
“你都答应了,你走了我怎么办……”
辛夷诡异一笑。
暮鼓时分,洛阳南市,临水而起的醉仙楼正是喧腾。三层木构飞檐挑着铜铃,在风中响作一团。一楼桌桌坐满,伙计端餐盘穿梭其间。二楼雅间垂着湘妃竹帘,隐约可见青瓷酒盏在雕花几上流转,西域织锦屏风后,飘出了乐班的五弦琵琶声。
辛夷等人在雅间落了座,她和杨无念紧挨着,老六眉飞色舞,频频劝酒布菜。有人来不及换衣服,穿公服出席,店家和伙计见这势头,好酒好菜自是应上尽上。 众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只有他们两人,呆呆坐着,心里别扭,身上就不自在。
辛夷趁机打量着年长的不良人,来了三位,年龄三十左右,油滑中带着刚毅。
“今天这顿饭,是无念请的,但说实话,”老六腆着肚子说,“我倒希望我请,但咱没有这个本事啊。不管怎么说,无念,我们哥几个真心为你高兴!加把劲儿,争取早日成亲,我们等着喝喜酒。”
“洞房也得闹一闹!”有人打趣道。
众人大笑。
“辛夷姑娘,”老六说道,“无念是个好男子,真的,除了人轴一些,呆一些,脑子时不时抽风,嘴上没有把门的,其他的还不错。”
“你个愚竖子!”杨无念骂道,“这是夸我吗?”
“你看你,还急了,”老六起身,笑道,“来,让我们共同举杯,敬二位一杯!祝你们甜甜美美,和和睦睦!”
众人起身碰杯。落座后,老六见二人有些别扭,想调动调动气氛,于是说道:
“这俗话说的好啊,两人结伴世间走,锅碰勺子经常有。幸福长久不长久,堂前请喝交杯酒。无念,辛夷,你们不得喝个交杯?”
辛夷和杨无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辛夷见他不言语,直接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端着,然后扯开他的胳膊,共饮下这杯酒。两人相对无言,就像多年的老友相见,往事都在酒水中。
饮毕,众人开始轮番敬酒,每个人都喝得脸红扑扑的。辛夷不喜欢这种氛围,但灌醉他们是计划的必要环节,她只能来者必应,应者必喝,很快便站立不稳了。杨无念见状,连忙替她挡酒。
“呦,这就怜香惜玉了。”有人笑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喝得东倒西歪,话题也慢慢谈开,说什么的都有,还有骂高县令和张明远的。辛夷见火候到了,便装作晕晕乎乎地说道:
“今日跟大家喝酒,我非常开心,但喝了好几轮,我还不知道大家都叫什么。”
“自我介绍,”老六挥动着胳膊,“都做个自我介绍。”
老六率先介绍,虽然喝晕了,但他仍不忘美化自己,把自己说的跟朵花似的,临了小声地提醒辛夷,别忘了介绍她的好姐妹。紧接着,其他人也开始自我介绍,辛夷着重地听了三位哥哥的介绍。
“说来也巧,我若今日不来实习,便没有这番缘分,这杯酒,我来敬大家!”
杨无念对辛夷使眼色,让她不要再喝,但辛夷置之不理,甩掉了他挡酒的手。
“我长了见识,整理案卷的时候,发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案子,有些还没破呢。”辛夷试探性地问道,“有的又很吓人,晚上回想起来,没准睡不着觉。”
“案子有什么吓人的?”老六呜噜噜地说,“要是怕案子,便做不得不良人。”
“六哥有所不知,”辛夷道,“有些案子,看似寻常,可细思极恐,犹如鬼神在场。就比如那个,”她拍拍脑袋,装作思考的样子,“三年前的女子谋杀亲夫案,死者死后还能报仇,为何?五年前的无头尸案,尸体没有头,为何还能走回家呢?十年前的沈愈案,凶手没留下足迹,难道他会飞?”
众人沉默半晌。
“沈愈案我知道,”有人突然说道,“我当时就守在病坊门口,沈愈是神医啊!”
辛夷猛然一怔,问道:“凶手真的会飞?”
“哪有会飞的凶手,除非他不是人。”
众人大笑,说凶手都不是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作甚,喝酒!”老六说道。
又喝几杯,辛夷见那人起身如厕,便在他走之后,隔了一会儿,也起身出去。厕所门口的水槽上,架起一根粗长的竹竿,竹竿开有小孔,水便从小孔里流出来。辛夷站在水槽前,装作上完厕所,正在净手。
“老哥!”辛夷见那人出来,连忙叫道,“今日备得酒菜薄陋,不知喝得如何?”
“微有醉意,恰到好处。”老哥洗净了手。
他正要走,辛夷将他拉到别处,问道:
“老哥,你刚才说你知道沈愈案,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不良人我干了十几年了,上头没人,升不上去,不过无念不同,张少府欣赏他,把他当徒弟。”
“这都是后话。”辛夷不想听这些,便问道,“老哥,我觉得沈愈案太奇怪了,简直不可思议,没想到你是亲历者,你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没问题,”老哥欲走,“咱们回房间说。”
“房间人多,我怕听不清。”
“那就在这儿说,”老哥站立不稳,倚在墙上,“案发当晚,我就像现在一样,倚着,站一晚上,站不动啊。”
“你们为何守在门口?”辛夷问道。
“上面的命令,”老哥说道,“上面说沈愈是神医,要保护好他,不能让他死。”
“为何要保护他?”
“他说有人要杀他。”
“谁要杀他?”
“我不知道,”老哥怕她不信,接着说道,“不光我不知道,张少府也不知道,沈大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疯了,人家都这么说。”
“你刚才说的上面,是指张少府?”
“是县令,张少府当时是不良帅,这个侯县令早调走了。”
“调到哪里了?”
“这我哪知道。”
“案发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起来确实玄乎,”老哥感慨道,“病坊只有一个大门,我们哥几个在守着,谁知守在半夜,突然听到屋里有动静,我们进去一看,沈大夫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凶手行凶的时候你们没听到?”
“当时很晚了,而且着实没听到动静。”
“凶手有没有可能趁你们没注意,溜了进去?”
“不可能,我们又没睡着。”
“会不会是翻墙进去的?”
“问题就在这里,”老哥似乎有了精神,“如果凶手翻墙而入,为何没有足迹?凶手不可能会飞啊!后来发现了一块木牌,说是沈大夫治死了人,凶手替天行道。当时推断凶手是江湖中人,会轻功,所以没留下足迹。”
“有轻功这种东西吗?”
“戏里听过,但我没见过。”
“现场还有没有其他痕迹?”
“没有,这也是疑点。”老哥说道,“其实不光沈大夫,还有……”
老哥正说着,只见杨无念走了出来,原来杨无念见辛夷久久未归,特来寻找,见两人聊天,便说道:
“快结束了,还不回来。”
辛夷回到房间,发现桌上又多了几瓮酒,瓮皆见底,众人喝得横七竖八的。杨无念结了账,和众人又聊了半晌,这才离去。
此时暮色已晚,杨无念让辛夷留宿县衙,县衙有专门的客房,打扫得很干净。众人起哄,让杨无念把辛夷带回家,辛夷连忙拒绝,说次日有课,要回学校斋舍。杨无念劝她不住,只得作罢。
众人别过,辛夷便赶回学校。
此时月明星稀,鸟雀归巢,行至山下,愈加有些冷了,这时忽起了一阵小风,辛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路上她都在想,难道凶手真的会轻功,从而杀害父亲?可如果凶手是所谓的侠客,岂不证实了替天行道?她还在想,老哥想说还有什么,到底还有什么呢?
就在辛夷胡思乱想着,突然传来一声叫嚷:
“站住!”
辛夷一转头,只见黑压压走来几个人,酒意瞬间消散。她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声音似乎熟悉,她看着打头的人,终于想起来了,此人正是欺负林呦呦的泼皮。
“我早说过,我迟早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