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做的是书画生意,山庄时有文人出没。
自古文书不分家,书画不分家,舞文弄墨的,谁还不能写几个字,画几笔画。有名的文人欢迎,落魄的文人也欢迎,皆因书画结缘。
这一年,庄主宴请了这么几位,书法家韦砚舟、书画商郑观颐、诗人姜子鹤、古玩商胡九郎以及老太监李全忠和他的干儿子小孟。众人来到后,庄主安排客房,让他们稍作歇息,随即吩咐备菜。
大家久闻山庄盛名,哪有心思歇息,或三三两两,或孑然一身,到庄上游玩。山庄三面环山,三座青峰如屏扇般,环抱着一方阔地。山庄的书画展览便在正厅,厅内墙壁皆挂书画,北面整墙打成木架,最上一格锁着王羲之的摹本。
绕过正厅,但见一片碧湖,湖水引自山后活泉。湖心筑八角亭,亭顶覆青瓦,六面垂湘妃竹帘,帘角压着铜铃流苏,风吹过来,铜铃响,流苏飘,荷花的香气氤氲其间。一道木廊穿湖而过,恰似雁展双翅。
洛阳水席便在八角亭举办。
酉牌时分,太阳西沉,暑气消散,水气上升。几位女仆端着托盘,开始上菜,上满过后,在竹帘外听候吩咐。庄主招呼落座,他是东家,自然坐中间,老太监和庄主弟弟陪坐两侧,小孟坐在老太监旁边,其他人分坐两侧。
庄主端起酒杯道:
“今日有幸请来诸位,实是鄙庄之福,书画人生,自得其乐,鄙人略备薄酒,请大家共饮一杯!”
说罢,众人一饮而尽。只见老太监咂咂嘴,皱皱眉,摇摇头,似乎嫌酒不好。
庄主陪笑道:“鄙庄深潜山中,酒淡菜寡,让李公见笑了。”
“慕容庄主这是什么话?”老太监瞥了他一眼,不满地说,“我李某来这儿,难道是为了喝酒的吗?还不是看你这里有些书画,要说喝酒,宫里什么酒没有?”
“是是,”庄主亲自为他斟酒,“李公能来,鄙庄蓬荜生辉,席后若能留下墨宝,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留墨的事儿,交给他们吧。”老太监翘起手指,不屑地点了大家一圈。
有人心里不悦,又不敢惹他,只能暂且憋着。韦砚舟哼了一声,独自喝着酒。庄主转移话题,问大家山庄景致如何,大家自是夸了一通,什么天上少有之类的。
老太监突然冷笑一声,歪头说道:
“好不好,那要看跟哪儿比。”
现场冷了下来。诗人接起话头,说起游览的感受,还得意地说他作了一首诗。众人让他吟来,他吟诵完毕,皆拍手称赞。庄主便安排笔墨纸砚,请韦砚舟题写。韦砚舟当仁不让,自是挥毫泼墨,写完赢得满堂彩。
“不过尔尔,何必如此吹捧?”老太监轻飘飘地说。
韦砚舟的脸沉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既然李公有看法,不妨说说这字哪里不好,说清了道明了,咱好改正不是?”
“你的字,看起来规规整整,但字画就怕规整,总让人觉得少点东西。”
韦砚舟闻言,脸色煞白,他早前模仿起家,写的字没特点,经常被人这么说,如今老太监一说,恰好戳到了他的痛处。看到老太监盛气凌人,尖酸刻薄的样子,他更气恼,定神片刻,挑眉笑道:
“李公倒是不少东西。”
在场者包括女仆,都能听出话中有话,不敢大笑,只是会心一笑。饶是如此,老太监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脸红脖子粗,拍案而起,指着韦砚舟的鼻子,骂道:
“放肆!区区市井小儿,安敢作践老臣?”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小孟帮腔道。
“慕容庄主,”老太监浑身发抖,“我把话撂这儿,今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庄主连忙起身,揽着老太监的胳膊,轻抚着他的后背,说道:
“李公消消气,砚舟喝多了,是无心之失,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菜刚上几道,酒才喝几杯,好菜还在后面呢。”
庄主轻按老太监的肩膀,老太监的身子干巴巴的,可就是不坐,只是瞪人。庄主见状,对着韦砚舟使个眼色,说道:
“砚舟,这是你的不对,快给李公赔礼。”
韦砚舟努着嘴,胡子微颤,没有说话,只是对老太监作了个揖。庄主打圆场,老太监坐下来,此事算作罢。菜吃完一道补一道,酒喝完一坛补一坛,直至傍晚,暮色降临,这饭才吃完。
席后,庄主安排歌舞,全是貌美如花的舞姬。老太监自是不去,小孟也没去,韦砚舟故意大张旗鼓地去,路经老太监的房门,甚至还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艳曲。他听到老太监喷了一口浓痰,嘴里骂骂咧咧的,心里舒服极了。
迎客头日,便是吃喝玩乐,明日开始,众人便要鉴赏庄主这一年收藏的书画。
次日一早,众人用过早餐,来到正厅,庄主扫视一圈,发现独独少了韦砚舟,便派仆役去请。仆役见韦砚舟房门紧闭,紧敲慢敲,却怎么都敲不开,折返回来,告知庄主。
庄主以为他昨夜也喝多了,但睡了一晚,即便醉了,也该醒了,为何没动静?庄主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可只能看到客厅,看不到卧房。他担心出事,让仆役找来一把牛耳尖刀,众人不见韦砚舟,也跟着来到门外。
庄主将尖刀插入门缝,高高举起,猛然挥下,反复几次,只听门栓啪地断了,房门这才打开。众人走进屋,皆大吃一惊,客厅卧室都不见人影,韦砚舟消失了。众人检查门窗,均无异常。
也就是这个时候,辛夷杨无念找上门来,提名要见韦砚舟。
“恐怕你要找不到了。”门卫说。
“难道他没来?”辛夷问。
“来是来了,”门卫顿了顿说,“但他消失了……”
辛夷不知何意,门卫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说半天不知所云。两人便要进去,门卫拦住道:
“要进山庄,须有庄主的请帖。”
“请帖没有,这个倒有,”杨无念掏出帖牒,“给我让开!”
杨无念表明身份,门卫不敢阻拦,便快人一步跑到客房,将此事跟庄主说了。庄主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最怕见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摊官司就不摊官司。他迎了杨无念和辛夷,见两人年纪小,便遮遮掩掩,不说实话。俗话说事缓则圆,他想送走官差,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这事。
“我这山庄大,想必他走丢了,两位先回去,鄙人自会转告他。”庄主说道。
杨无念一眼看穿他的想法,说道:
“韦砚舟牵涉重案,据我大唐律例,包庇罪犯者,同样获罪,减罪人罪一等。”
此言一出,现场议论纷纷,没人知道韦砚舟犯了法。庄主搓着手,有些慌了,老太监向前一步,表明身份,劝庄主配合查案,若韦砚舟有罪在身,就把他找到,扭送官府。庄主没有办法,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什么?!”辛夷惊诧不已,“你是说韦砚舟待在房间里,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庄主点点头,众人也跟着点头。据诗人说,昨夜他和韦砚舟一同欣赏了歌舞,随后回到客房。书画商就住在韦砚舟隔壁,他证明诗人所言非虚,韦砚舟回来时,他恰好出门,他去古玩商的房间玩樗蒲,小孟也在。
“夜里有动静吗?”杨无念问道。
“没有,”书画商摇摇头,“我睡得死,没听到什么动静。”
辛夷杨无念检查房间,门是反锁的,窗棂也从里面锁住了,不可能跳窗而出。然而,人就这么活生生地不见了。辛夷本想问他为何伪造父亲的药方,又是何人指使他这么做的,没想到竟出了这档子事。
屋里屋外看半天,两人也没看出什么眉目。
这时古玩商说道:
“既然如此,书画自然没法看了,那还待着做什么?我还有事,我得走了。”
“不许走!”杨无念叫道,“事情查清之前,谁都不许走!”
“跟我们又没关系。”古玩商辩驳道。
众人附和着。
“有关系没关系,查清了再说。”
杨无念再次掏出帖牒,向众人示明,他转身来到山庄的大门前,就在这里守着,不让任何人走。他让辛夷立刻前往县衙,通知张明远带人过来,然后回学校,让狄老师也带人过来。
辛夷走后,杨无念喊来庄主,让他迅速集合山庄的护院门卫,听从自己号令。他让门卫守门,又让护院看管着赴宴的人,包括庄主和庄主弟弟,随后逐个讯问。讯问过半,他得到了两点信息,第一,诗人、书画商的说法没错;第二,韦砚舟和老太监发生过冲突。
杨无念重点讯问了老太监,老太监自恃从宫里出来的,不把杨无念放在眼里,还处处打探韦砚舟犯了什么法。老太监虽然刻薄,但他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又弱,即便想为非作歹,也没有条件。
不过,他还有一个干儿子。
“昨夜你们玩樗蒲,玩到什么时辰?”杨无念问道。
“这我哪里记得,只知道大家都困了,便回去了。”小孟说。
“你回到房间,又去过哪里?”杨无念追问道。
“我回去就睡了。”
“我看过路线,你回去的路上,恰好经过韦砚舟的房间。”
杨无念说完,仔细观察着小孟,若他心里有鬼,必然有所表现。
只见他顿了顿,明白过来,说道:
“你什么意思?他失踪跟我有何关系?!”
杨无念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慌什么?”
“我没慌!”小孟叫道,“你不能血口喷人。”
“我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
杨无念放他回去,他急急回到房间,将门插上,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此时夕阳西沉,落日余晖,天边的彩霞染红了天际。近处的山红红的,倒显得窗底下的水黑黑的,小孟望着一河黑水,嘴角往上挑了挑。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