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
证据确凿,没有后退可言。
辛夷缓缓睁开眼,倒吸一口气,微笑着看着他说:
“你不是问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叫沈夷,回春病坊的沈愈大夫是我父亲,十年前他死了,是被谋害的。父亲死前,我从洛阳去了长安,十年没回来。现在我回来了,我还来过县衙,寻找一些线索。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抓我了。”
辛夷抬起胳膊,双手拢在胸前。杨无念像被人抽了筋似的,身上没一点气力,他的眼睛润润的,闪烁着微弱而亮的光。他咄咄逼人的姿态慢慢退却,嘴唇嗫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时间错乱,没有逻辑。沈夷,真的是她。
杨无念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她没有讲述在长安成长的细节,细节却自己拼接了起来。从十年前的小沈夷,再到眼前亭亭玉立的辛夷,细节整整填充了十年。
几月前,杨无念在档案室翻查案卷,翻到沈愈案,蓦然发现案卷上有手指印,明显被人翻动过。当时他便想着,难道是沈夷回来了?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苦笑着对自己说,沈夷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突然回来?
杨无念心头一团乱麻,脑子里翻江倒海。她为何来物证室,是不是想偷物证,查案查得怎么样了,这些问题通通抛之脑后。他更想问问她,这十年过得怎么样,在长安有没有受到欺负,回到洛阳后住在何处。
自从辛夷离开,杨无念不知道多少次路过回春病坊,是不是故意的他分不清,只知道双腿不听使唤地将他带到那里。但结果都一样,回春病坊大门紧闭,门上的辅首慢慢生锈,门头的牌匾慢慢掉漆,而辛夷自始至终,都没回来。
千言万语,无法言说,千百个问,无法问明。杨无念低着头,不敢和她对视,这一刻他似乎是贼,而她光明正大。
沉默半晌,杨无念缓缓问道:
“你早就认出了我,对吗?为何不说?”
“你看看——我们相认的场景。”辛夷苦笑道,“你如今是不良人,十年不见,人会变的。”
“难道你变了吗?”
辛夷没有回答,只是问道:
“我若说我是沈夷,你便会跟我站在一起吗?”
“会!”杨无念斩钉截铁地回答。
辛夷低垂着头,不再说话,心里却明白,杨无念还是那个杨无念,他没有变。好像说不清道不明,自从知道杨无念的身份,她就期待着他能帮自己破案。其实,杨无念之所以决定冒险帮她,除了儿时的感情,两家的婚约,也因沈愈对他很好。
“不要瞒我了,说说案子吧。”杨无念轻轻说道。
辛夷思忖片刻,便将案件的进展,案件的疑点,以及要找的物证一一说了。杨无念从她手中接过药方,映着火光细细地看,一看发现了诡异处。
“不对!”他惊道。
“哪里不对?”辛夷忙问。
患者何二牛胸闷心衰,沈愈选君药附子,温通心阳,臣药桂枝,助附子通脉,再加佐药雍白、炙甘草等,散结活血。单是以上药物,的确对症,但还有一味药,竟是栝楼,此药纯粹多余。
“栝楼这味药,有清热化痰的功效,跟死者的病完全不搭边。”杨无念又说,“栝楼又主胸痹,用此药往往需其他药物调和。此外,我记得医书讲附子反栝楼,也就是说,两种药不能同用,栝楼会增加附子的毒性。”
“阿爹怎么会开这种药方?!”辛夷抢过药方,仔细查看。
“沈大夫医术精湛,是洛阳名医,必然不会犯这种错误。”杨无念犹疑道,“这是沈大夫开的方子吗?”
辛夷的字是沈愈教的,她从小便临摹父亲的书法,父亲的书法以王羲之为宗,兼习欧阳询,因此字体飘逸典雅,笔力刚健。
辛夷左看右看,眉头皱作一团,缓缓说道:
“这方子……似乎……是阿爹开的。”
“嗯?”杨无念难以置信,“不应该啊!沈大夫一向谨慎,开方要再三检查,此药方已然对症,为何突兀地加一味栝楼?检查时难道没发现吗?”
辛夷心急如焚,药方靠近油灯,近的已不能再近,她不停地变换查看的角度,突然惊叫一声,杨无念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屋外依然很安静,月色在院子里徘徊。他松开口,只听辛夷说道:
“这是伪造的!”
她指着药方的左上角说:
“阿爹开方,除了在底部签名,还会在左上角盖印,你看这儿,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
辛夷狠狠点了一下头。
“那就对了,”杨无念舒了口气,“我就说这不是沈大夫开的。如果去掉栝楼,这药方便没问题,患者勿饮酒即可,但若加上栝楼,便是虎狼之药。”
“等等!”
辛夷听到饮酒,心头一紧,她想到患者家属何刘氏曾说,父亲不承认开错方,说死者是喝酒喝死的,她还不服,认为喝酒喝不死人,
“为何不能饮酒?”辛夷问道。
“喝酒同样会增加附子的毒性。”杨无念说。
诸多线索,在辛夷眼前摊开。父亲开的药方没有问题,开方时必然也叮嘱过,不要饮酒。患者是酒鬼,不知深浅,服药后饮酒,毒发身亡。原药方已经不见了,伪造药方添了一味药,使得药方有问题。患者不是偶发死亡,而是——蓄意谋杀。
问题在于,何人伪造了药方?物证是从患者家属手里收来的,原药方在何处?凶手为何诬陷父亲?
辛夷想起了那首诗,那首污蔑父亲贪慕名利,治死了人的诗。父亲蒙冤多年,受尽委屈。她内心酸楚,眼里竟滚出几颗泪珠。
“上报!”辛夷哽咽着说道,“我要上报高县令,重启案件的调查!”
“不行,”杨无念摇摇头道,“涉及物证,这个案子不简单,现在时机不成熟。”
“什么时候成熟?!”
杨无念望望外面,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两人将药方放好,速速离开了物证室。就在两人回到巡捕衙的时候,一道黑影闪了出来,开了物证的门,找出了那张药方。此人竟是高县令,高县令看着药方,露出了一丝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