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正月十五。
东都洛阳,修缮坊。
这一天是上元节,从昨夜开始,洛阳城便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一百零三坊,一个赛一个热闹。爱俏的女人早早褪去了棉袄,换上一身时兴的高腰裙、窄袖襦,踩着缎面鞋,赏灯看戏,在珠宝行、胭脂铺、绸缎店流连忘返。
整座城市洋溢着欢度节日的祥和氛围,然而,沈愈却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
修缮坊南端的回春病坊,大门突然被拉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位穿着单衣的人,只见他眼神惊恐,挥舞着手臂,朝大路奔去。门口守着两位不良人,他们愣了片刻,晃过神,抬腿便追。路上积雪未消,混乱的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奔跑的人正是沈愈,眨眼的工夫,他的肩膀便被死死按住。
“沈大夫,您要去哪里?”一人问道。
“有人要杀我……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沈愈痴痴地说,“有人要杀我……”
“我们会保护你。”
“你们保护不了我……我会死的……”沈愈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死也得死在里面!”另一人没好气地说。
两人捏着沈愈的胳膊,将他往回拖,沈愈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般的往后仰,双腿不停地蹬地,雪粒扑簌簌四处乱溅。头上玉簪摔落在地,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将他的头发吹得蓬乱不堪。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传来:
“手撒开!”
话音刚落,两位不良人像针扎似的松开手,垂首站在一侧,叫了声:“头儿!”
来人正是洛阳县不良帅张明远,他穿一身圆领窄袖袍衫,腰间悬着一把横刀,身后跟着四位不良人。张明远蹲下身,将沈愈扶起来,帮他拂去衣服上粘的雪,关切地问道:
“沈大夫,您怎么出来了?”
“有人要杀我……” 沈愈冻得发抖,眼里满是不信任,“让我走……让我走!”
“外面更危险,在这里,我能保证你的安全。”张明远拉起他的手。
沈愈一把甩开张明远,然后逡巡着两位不良人说:“就凭他们,能保护我?”
两位不良人见他这么说,吹胡子瞪眼,想发作不敢发作,张明远瞪他们一眼,他们把怒气憋了回去。搁在往常,张明远倒可以多派些人,只是今日上元佳节,集市人多,各坊的街使人手都不够,便从县衙调了不良人巡街。眼看到了下半夜,一切太平,张明远琢磨着应该不会有事,便指着身后的不良人说:
“沈大夫,我把他们也派过来,您该放心了吧?”
沈愈打了个喷嚏,不置可否。
“外边冷,当心风寒呦。”张明远笑道,伸手示意回去。
“我是大夫,我怕风寒?”沈愈轻蔑地笑道,“罢了,罢了……生死有命……”
沈愈背着手,昂着头,尽管想维持尊严,踉踉跄跄的脚步还是让他狼狈不堪。张明远目送着他走进屋里,随后将大门关上。四位不良人分列在两侧,守在门口,张明远交代道:
“务必看好!”
“是!”
张明远看着病坊的匾额,叹了口气,孤身向前走去。他知道沈愈是洛阳名医,以前,病坊门口每天都大排长龙,洛阳住着许多达官贵人,沈愈是他们的座上宾。沈愈医德亦高尚,看病从不看患者身份,无论权贵百姓,均一视同仁。正因为此,张明远对沈愈很敬重。
然而不久前,这个名满洛阳的神医,突然之间疯了。他坐诊时无法集中精力,切脉时手腕发抖。他时常痴痴癫癫,攥紧拳头,在诊堂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他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额头时常挂着冷汗。
只有沈愈自己清楚,他没有疯。他是怕。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一个曝尸荒野,犹如被人猎杀后忘了带走的小兽。一个横死山头,死前嗓子眼还残存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饭菜。而他,将会是下一个。
今日上元节,各坊都张灯结彩,东西北三市喧腾哄闹,县衙衙差都派出去了,对于凶手来说,真是个良辰吉日。两个不良人,现在是六个,他们能保护自己吗?沈愈压根不相信。
他回到屋里,坐在桌前,听着远方街道传来的喧闹声,想象着上元节的长安,应该比洛阳更胜吧。桌上铺展着一张画像,画上是一位小女孩,俊眼月眉,出水樱桃般的小嘴儿,点缀在鹅蛋形的脸上。她笑靥如花,和身后的牡丹相映成趣。
女孩是沈愈的独女,名叫沈夷。此刻女儿在做什么,她也在长安思念自己吗?沈愈不希望如此,女儿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逛街、赏灯、猜灯谜,到胭脂店里,尝试各色的水粉胭脂,挑一款最适合自己的,再到布行里挑几匹布,找手艺顶好的裁缝做两身新春的衣裳。将来如果哪个男孩看上女儿……
想到这里,沈愈的心不禁揪起来,他苦笑一声,想那么多干什么,女儿要过自己的生活,没有父亲的生活。他眼眶发红,两行热泪滚下来,他连忙收起画像,以免被泪水沾湿。
不久前,沈愈突然让妻女离开洛阳,前往长安,准确来说,是搬到长安居住。
“好端端的,为何要去长安?”妻子不解地问。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长安毕竟是国都。”他说。
“可洛阳也……”
沈愈一改往日的好脾气,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妻子只能听命于他。
“阿爹,我不想和你分开。”女儿抱住他的双腿。
“夷儿,听阿爹说,”他俯下身,捏着女儿的胳膊说,“长安有更多漂亮衣服,更大的风筝,更好听的泥叫叫。”
女儿噘着嘴不吭声。
“等阿爹忙完这一阵,就去长安找你们。”
沈愈知道,他不可能去长安的。无论生死,他都不会去,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去了长安,只会连累妻女。
“夷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这个夜晚,洛阳城彻夜未眠。五更的梆锣敲响一遍又一遍,喧闹声才慢慢退却。人们知道,过了十五,年就算过完了,人们将回到往常的生活中,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在大街小巷里奔自己的吃食。
临近凌晨,气温很低,守在门口的不良人缩着脖子,抱着膀子,不停地打盹。轰隆轰隆,啪嗒啪嗒,他们隐约听到屋里有声音,也许是别处的。有的人正纳闷,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哀嚎,那是沈愈的声音。
“不好!”
一人猛然推开大门,大门和墙壁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他人还没缓过神,但知道有情况,也跟着冲进去。他们穿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看到屋子的门开着,血腥味弥漫在冷冽的空气中,迎面扑来,钻进鼻腔。
只见屋里桌柜翻倒,瓶罐摔碎,一片狼藉。沈愈仰面倒地,满地的鲜血浸入青砖,地面黑得像是泼了一盆墨。几人面面相觑,吓得呆住,半天才喃喃地说道:
“沈大夫死了……”
当张明远面色凝重地赶来时,没等他开口,几位不良人便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磕头的同时攥着劲儿回忆着。夜里虽然他们偶打瞌睡,但整体还是清醒的,门是关上的,如果凶手进去,必会惊动他们。就算他们睡成死猪,也能听到动静。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放屁!”张明远愤怒说道,“难不成凶手是飞进去的?即便如此,凶手行凶,你们也没发觉?”
“这,我们……”
他们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张明远喘着粗气,二话不说,上去扇了他们几个大嘴巴子。沈愈昨夜的话语在他耳畔鸣响,他对沈愈的保证言犹在耳。沈愈死了,他已经想到了县令的怒火,他已经想到了百姓的怒火,所有的怒火集中到腿上,他抬腿将他们踹翻在地。
“封锁现场!”
县衙的不良人悉数赶来,将病坊团团围住。仵作揉着惺忪的睡眼前来验尸,判断沈愈死在寅时前后,死因是锐器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沈愈的指甲断裂,推测和凶手发生过打斗。
既然打斗,凶手必然会留下痕迹。张明远下令将墙上的灯盏全都点上,仔细找寻凶手的痕迹,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现场竟然没有痕迹。若凶手没从大门进来,必然翻墙而入,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尚未消融,墙头和甬道两侧满是冰雪。
“都别乱动!”
张明远知道,足迹代表着很多信息,只要能找到凶手足迹,事情就好办多了。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墙头上果然有翻墙的痕迹,可是墙头下方却没有足迹,足迹都在甬道上。甬道离院墙足足几丈远,也就是说,凶手翻墙后,跳了几丈远,然后潜入屋里,将沈愈杀害。
几丈远……难道,凶手真的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