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凶手
寒木2025-01-21 14:223,031

   永徽五年,正月十五。

   东都洛阳,修缮坊。

   这一天是上元节,从昨夜开始,洛阳城便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一百零三坊,一个赛一个热闹。爱俏的女人早早褪去了棉袄,换上一身时兴的高腰裙、窄袖襦,踩着缎面鞋,赏灯看戏,在珠宝行、胭脂铺流连忘返。

   整座城市洋溢着欢度节日的祥和氛围,然而,沈愈却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

   修缮坊南端的回春病坊,大门紧闭,门上挂桃符,贴门神,似乎在防范什么。两位不良人守在门口,手按佩刀,警惕地觑着四周。突然吱啦一声,大门被拉开,一道白影忽地闪了出去。

   不良人愣了片刻,晃过神,抬腿便追。路上积雪未消,混乱的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奔跑的人正是沈愈,大冷的天儿,他竟然只穿了一身单衣,他眼神惊恐,挥舞着手臂,在雪道上趔趄前行。

   眨眼的工夫,他便被死死地按住。

   “沈大夫,您要去哪里?”一人问道。

   “有人要杀我……我不能待在这儿了……”沈愈痴痴地说,“有人要杀我……”

   “别怕,我们保护你。”

   “你们保护不了我……我会死的……”沈愈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死也得死里面!”另一人没好气地说。

   两人架着沈愈的胳膊,将他往回拖,沈愈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般的往后仰,双腿不停蹬地,雪粒扑簌簌四处乱溅。头上的玉簪摔落在地,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将他的头发吹得蓬乱不堪。

   这时,突然有声音传来:

   “手撒开!”

   话音刚落,两位不良人针扎了似的松开手,垂首站在一侧,叫了声:“头儿!”

   来人正是洛阳县不良帅张明远,他穿一身圆领窄袖袍衫,腰间悬着一把横刀,身后跟着四位不良人。张明远蹲下身,将沈愈扶起来,帮他拂去粘在衣服上的雪,关切地问道:

   “沈大夫,您怎么出来了?”

   “有人要杀我……” 沈愈冻得发抖,眼里满是不信任,“让我走……让我走!”

   “外面更危险,在这里,我能保证你的安全。”张明远拉起他的手。

   沈愈一把甩开张明远,斜睨着两位不良人,哼笑道:

   “就凭他们,能保护我?”

   两位不良人见他这么说,吹胡子瞪眼,想发作不敢发作。张明远瞪他们一眼,他们把怒气憋了回去。要搁在往常,张明远倒可以多派些人,只是今日上元佳节,集市人多,各坊的街使人手都不够,便从县衙调了不良人巡街。眼看到了下半夜,张明远琢磨着应该不会有事,便指着身后的不良人说:

   “沈大夫,我把他们也派过来,您该放心了吧?”

   沈愈打了个喷嚏,不置可否。

   “外边冷,当心风寒呦。”张明远笑了笑,伸手示意回去。

   “风寒风寒,风萧萧兮易水寒,”沈愈苦笑道,“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啊!”

   沈愈背着手,昂着头,尽管想维持尊严,踉踉跄跄的脚步还是让他狼狈不堪。张明远目送着他走进屋里,随后将大门关上。几位不良人分列在两侧,守在门口,张明远交代道:

   “务必看好!”

   “是!”

   张明远看着病坊的匾额,叹了口气,孤身向前走去。他知道沈愈是洛阳名医,以前,病坊门口每天都大排长龙,洛阳住着许多达官贵人,沈愈是他们的座上宾。沈愈医德亦高尚,看病从不看患者身份,无论权贵百姓,均一视同仁。正因如此,张明远对沈愈很是敬重。

   然而不久前,这个名满洛阳的神医,突然之间疯了。他坐诊时无法集中精力,切脉时手腕发抖。他时常痴痴癫癫,攥紧拳头,在诊堂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他像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安,额头时常挂着冷汗。

   只有沈愈自己清楚,他没有疯。

   他是怕。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三个人,已经死了两个,一个曝尸荒野,犹如被人猎杀后忘了带走的小兽。一个横死山头,死前嗓子眼还残存着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饭菜。

   而他,将会是下一个。

   今日上元节,各坊都张灯结彩,东西北三市喧腾闹哄,县衙衙差都派出去了,对于凶手来说,真是个良辰吉日。两个不良人,现在是六个,他们能保护自己吗?沈愈压根不抱希望。

   他回到屋里,坐在桌前,听着远方街道传来的喧闹声,想象着上元节的长安,应该比洛阳更胜吧。桌上铺展着一张画像,画上是一位小女孩,俊眼月眉,出水樱桃般的小嘴儿,点缀在鹅蛋形的脸上。她笑靥如花,和身后的牡丹相映成趣。

   女孩是沈愈的独女,名叫沈夷。此刻女儿在做什么,她也在长安思念自己吗?沈愈不希望如此,女儿应该像其他女孩一样,逛街、赏灯、猜灯谜,到胭脂店里,尝试各色的水粉胭脂,挑一款最适合自己的,再到布行里挑几匹布,找手艺顶好的裁缝做两身新春的衣裳。

   将来如果哪个男孩看上女儿……

   想到这里,沈愈的心不禁揪起来,他嗤笑一声,想那么多干什么,女儿要过自己的生活,没有父亲的生活。他眼眶发红,两行热泪滚下来,他连忙收起画像,以免被泪水沾湿。

   不久前,沈愈突然让妻女离开洛阳,前往长安,准确来说,是搬到长安居住。

   “好端端的,为何要去长安?”妻子不解地问。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长安毕竟是国都。”他说。

   “可洛阳也……”

   沈愈一改往日的好脾气,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妻子只能听命于他。

   “阿爹,我不想和你分开。”女儿抱住他的双腿。

   “夷儿,听阿爹说,”他俯下身,攥着女儿的胳膊说,“长安有更多漂亮衣服,更大的风筝,更好听的泥叫叫。”

   女儿噘着嘴不吭声。

   “等阿爹忙完这一阵,就去长安找你们。”

   沈愈知道,他不可能去长安的。无论生死,他都不会去,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去了长安,只会连累妻女。

   “夷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这个夜晚,洛阳城彻夜未眠。五更的梆锣敲响一遍又一遍,喧闹声才慢慢退却。人们知道,过了十五,年就算过完了,人们将回到往常的生活中,引车卖浆,贩夫走卒,在大街小巷里奔自己的吃食。

   临近凌晨,气温很低,守在门口的不良人缩着脖子,抱着膀子,不停地打盹。轰隆轰隆,啪嗒啪嗒,他们隐约听到屋里有声音,也许是别处的。有的人正纳闷,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哀嚎,那是沈愈的声音。

   “不好!”

   一人猛然推开大门,大门和墙壁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他人还没缓过神,但知道有情况,也跟着冲进去。他们穿过铺着青石板的甬道,看到屋子的门开着,血腥味在冷冽的空气中迎面扑来,钻进鼻腔。

   只见屋里桌柜翻倒,瓶罐摔碎,一片狼藉。沈愈仰面倒地,满地的鲜血浸入青砖,地面黑得像是泼了一盆墨。几人面面相觑,吓得呆住,半天才喃喃地说道:

   “沈大夫死了……”

   当张明远面色凝重地赶来时,没等他开口,几位不良人便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磕头的同时攒着劲儿回忆着。夜里虽然他们偶打瞌睡,但整体还是清醒的,门是关着的,如果凶手进去,必会惊动他们。就算他们睡成死猪,也能听到动静。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放屁!”张明远愤怒说道,“难不成凶手是飞进去的?即便如此,凶手行凶,你们也没发觉?”

   “这,我们……”

   他们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张明远喘着粗气,二话不说,上去扇了他们几个大嘴巴子。沈愈昨夜的话语在他耳畔鸣响,他对沈愈的保证言犹在耳。沈愈死了,他已经想到了县令的怒火,他已经想到了百姓的怒火,所有的怒火集中到腿上,他提腿将他们踹翻在地。

   “封锁现场!”

   县衙的不良人悉数赶来,将病坊团团围住。仵作揉着惺忪的睡眼前来验尸,判断沈愈死在寅时前后,死因是锐器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沈愈的指甲断裂,推测和凶手发生过打斗。

   既然打斗,必然会留下痕迹。张明远下令将墙上的灯盏全都点上,仔细找寻凶手留下的痕迹,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现场竟然没有痕迹。若凶手没从大门进来,必然翻墙而入,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冰雪尚未消融,墙头和甬道两侧满是冰雪。

   “都别乱动!”

   张明远知道,足迹代表着很多信息,只要能找到凶手足迹,事情就好办多了。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墙头上果然有翻墙的痕迹,可是墙头下方却没有足迹,足迹都在甬道上。甬道离院墙足足几丈远,也就是说,凶手翻墙后,跳了几丈远,然后潜进屋里,将沈愈杀害。

   几丈远……难道,凶手真的会飞?

  

继续阅读:第二章 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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