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正月十五。
神都洛阳。
十年前的节日气氛,仿佛延续到现在,又逢上元节,人们像是撒了欢,似乎要一夜逛尽洛阳城。集市上的花灯,比十年前样式更多,那些胭脂铺、绢布店,也都上了时兴的款式。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所有人都会放松警惕的夜晚。
辛夷准备在这个夜晚行动。
更夫敲响了四更梆。俗话说三更鬼,四更贼,辛夷便要做这个贼。县衙后街,一列巡逻的不良人走过,只见黑暗之中闪出一个人影,辛夷一身黑衣,束发蒙面,弯着腰,斜刺奔到县衙的后墙根。
县衙的后花园有棵梨树,靠着墙,一节枝桠伸到墙外,犹如探头探脑的孩童。一轮皓月悬在夜空,辛夷趁着月光,摸到树下,盯着墙上错落不齐的坑眼,默默算好了落脚处。她手抓脚蹬,身体一跃,三两下便抓住梨树枝桠,爬到了墙头上。
县衙里静悄悄的,没有灯明,像一头沉睡的猛兽。她骑在墙上,用目光横扫,心中盘算,县衙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幢建筑,好似镶了一道银边,慢慢亮了起来。随后她抱住树干,一点点滑下去,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月色如水,辛夷如一条黑色的鱼游走自如,仿佛对这里很熟,经常出入似的。但这是她第一次来县衙,一次蓄谋已久的潜入。她多次踩过点,县衙的内外环境,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她的脑子里做成了标记。
辛夷从后花园进入,前面便是三堂,县令在这里办公,东西两厅在两侧拱卫。再往前便是二堂,这是县丞的地盘,两侧是税库和银局,再往前……不用往前了,辛夷要找的地方便在银局对面,此地名为档案库。父亲的死亡真相,就在这里面。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棂,便能看到档案库亮起了一盏烛火。辛夷吹燃火折子,点燃别在腰间的蜂蜜蜡烛,屋里的景象渐渐在她眼前铺展开来。十几排木架上堆放着沓沓案卷,依据大唐律例,县衙案卷的存放期限不低于十年,因空间有限,县衙会定期清除超过年限的案卷。
辛夷端着蜡烛,从第一排开始翻查,她以为案卷是按照时间或案件性质存放,没想到完全没有规律,若一卷卷寻找,便会大大增加工作量。尽管做了充足准备,可她的心还是打着不安的鼓。她告诉自己别慌,慌则生乱,她定住神,翻找起来。
就在翻找之间,往事一幕幕上演。
“夷儿,听阿爹说,”父亲俯下身,捏着她的胳膊说,“长安有更多漂亮衣服,更大的风筝,更好听的泥叫叫。”
“等阿爹忙完这一阵,就去长安找你们。”
辛夷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像是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父亲说来长安,等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不见踪影。虽然母亲在身边,但她从小跟父亲更亲。她记得父亲爱她的诸多细节,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辛夷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
她从长安的驿站回到家,看到母亲哭红了眼睛,她以为家里遭了贼,以往只有这样母亲才会哭泣。
“阿娘,你怎么了?”
“夷儿,你阿爹他……不在了。”
辛夷愣在原地,她不知道怎么理解“不在了”,是不在或不来长安的意思吗?她甚至想到父亲抛弃了她们娘俩,可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阿爹什么时候来找我们?”辛夷拉着母亲的胳膊问。
“夷儿,”母亲擦去脸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你阿爹没了,他……他走了。”
辛夷呆滞片刻,眼泪夺眶而出,身体重重地倒在母亲的怀里。刚分别没多久,父亲怎么就……
“阿爹是怎么走的?什么时候的事?谁告诉阿娘的?阿爹他……”
面对辛夷连珠炮般的问询,母亲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辛夷决定返回洛阳,送父亲最后一程。谁知母亲拦着不让,让她以学业为重。她拗不过母亲,想象着父亲孤独地躺在棺材中的场景,哭得几乎晕厥。
辛夷那时就恍惚感觉到,母亲知道些什么,可她什么都不说。
辛夷回想起父亲让她离开洛阳的场景,在日后长达十年的光阴里,她反复想起,越想越觉得可疑。
谋杀!
十年来,辛夷始终无法释怀,父亲到底因何而死?为什么母亲阻止她回去?这十年,她的性情改变许多。她和母亲的关系日趋紧张,但她知道自父亲走后,母亲的悲伤绝不亚于她,因为母亲整日眼眶都红红的,只是在她面前不表现出来。直到某天,母亲积郁成疾,撒手离去。
母亲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叮嘱道:“完成……学业……不要回……洛阳……”
辛夷听从母亲之命,在长安完成了学业,辛夷没有听从母亲之命,决定回到洛阳。父母先后西去,她再无亲人,如今重返洛阳,她发誓要调查出父亲的死因!
辛夷没有住回家里,一来不想触景生情,二来她是秘密返回,不想让人知道。她还将姓名从沈夷改成辛夷,她要秘密调查案子。关于父亲的死因,她听过不少风言风语,但要想全面地了解案情,只能调阅案卷。
蜡烛的火苗晃动了一下,是辛夷放案卷时带动了风。她是个讨厌混乱的人,若不是调查父亲死因,她真想将这些案卷归纳好。她的运气不好不坏,翻到中间,一串日期突然映入眼帘,“永徽五年,正月十六”,正是父亲的死亡日期。
辛夷拆封的手微微颤抖,胸口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她轻抚胸口,调匀了呼吸,小心地拂去案卷带上的灰尘,将纸张泛黄的案卷抽将出来。父亲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案卷终结了。案卷上的几行字,恰是父亲的最后人生。
“死者沈愈,死于甲寅年正月十六日寅时,死因,被利刃所伤,伤处左前胸,其痕肉阔,花文交出,现场有血汁喷洒。”
案卷上的字模糊起来,辛夷还是控制不住眼泪,她吸着鼻子,不停地抽噎着,她止不住想象父亲被杀的场景。蜡烛即将燃尽,她将脸埋在胳膊弯里,擦去泪水,快速翻阅着案卷。
这一翻阅,辛夷发现了诡异之处。根据案卷,案发前,沈愈曾请求县衙保护,声称有人要杀他。他说不出所以然,但因他是洛阳名医,县衙还是派人保护他了。辛夷离开洛阳前,父亲的确有些魔怔,不过他没说过有人要杀他。究竟谁要杀他?他让妻女离开洛阳,难道已经预知了死亡?
案卷显示,沈愈生前和凶手发生打斗,指甲脱落,现场为何没有凶手的痕迹?墙头发现了可疑痕迹,甬道两侧却没有足迹,凶手是怎么潜入案发现场的?
辛夷继续翻阅案卷,突然滑下来一张画纸,她捡起来一看,竟是自己的画像,那是离开前不久,父亲特意找画家帮她画的。父亲临死前,在思念她。想到这里,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快来人,有情况!”
辛夷心想:这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