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立时嘈杂起来,叫喊声此起彼伏,火把应声燃起,透着窗户纸荡荡悠悠,犹如田间的鬼火。辛夷脑子里的弦紧绷着,她稍作犹豫,将案卷装好,放回原处。火光愈来愈亮,脚步声愈加急促,如雨打芭蕉般哒哒哒,不停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吹熄蜡烛,拉开房门,拽开步子,夺门而逃。
叫喊声肆起,如在跟前:
“站住!”
“抓贼!”
辛夷的眼睛习惯了烛光,竟然只能看见不远处的火把,却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东南西北似乎失去了方位,映着火光,她看到对面的银局,突然回想起来时的路,一个转身,沿着走廊,隐入右边的小径。
奔逃之间,辛夷的头脑恢复了清醒,县衙地图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此刻,她正在往三堂的方向跑,三堂旁边是县令宅邸,右侧是厨房,在厨房和宅邸中间,恰有一条小路,通往后花园。
“站住!”
辛夷跨步踏上小路,谁知被砂石绊住,趔趔趄趄摔倒在地,痛楚钻进了身体,膝盖艮得生疼。爬起来的当儿,视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看到在砂石的环抱下,一座假山拔地而起。山旁有一片小湖,冰面闪烁着寒冷的光。
“贼人休走!”
身后霎时火光通明,火把燃烧的声音格外刺耳。逃到梨树下,便要绕过假山,旁边虽有路,但绕一大圈必然会被抓住。辛夷望着寂静无声的冰面,脑子沉下来,一句民谚涌到耳畔,“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杨柳……”此时元月十五,从冬至算起,正是五九的末尾。近来天气虽然转暖,但寒了一冬,冰面没那么快化冻。
诸多念头仅是一瞬,辛夷三两步蹿到了冰面上,没有松动的迹象,她猫着腰,伸展着双臂,一开始小心翼翼,慢慢便大胆起来。衙差见状骂骂咧咧,她回过头,看到他们急得打转,想要绕圈怕追赶不及,想要下河怕冰面破裂,心情非常矛盾。
辛夷在长安时,曾习得一项冰上运动,名曰“骑木马”。脚下绑一块长木板,在雪地里或者冰面上滑行,此时虽然没有木板,但鞋子就如木板,踩着如履平地。辛夷的身姿让衙差气得牙痒痒,他们有的扔石子,有的跃跃欲试,也来到冰面上。他们蜷着胳膊,双腿颤抖,一步一回头,见冰面尚厚,大胆起来,然而脚下打滑,像是踩了轮子,一个人滑倒后,冰面裂开,其他人听到冰裂的咔吧声,面如土色,仿佛沉入冰窟,吓得连滚带爬,回到岸上。再一抬头,辛夷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辛夷上岸后,穿过一座黑黢黢的亭子,来到了后花园。冰面的寒气侵入体内,她感到一丝冷气,不禁打了个喷嚏。没等走到梨树下,只听一声叫喝:
“贼人哪里逃!”
辛夷定睛一看,树下站着一位眉眼冷峻的不良人,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佩刀,朝她扑来。辛夷心中一震,转身躲过,电光火石间穿过西厅,朝着南方夺路而逃。她心想着,这个不良人绝不是刚才追她的衙差,而是从别处来的,他在树下等她,守株待兔,他猜到了辛夷从这里来,也将从这里走……
不良人紧追不止,一边追一边喊人:
“贼人在这里!”
几声叫喊,招来更多衙差,辛夷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肉,被一群苍蝇盯上了。县衙大门肯定关上了,在她被发现的那一刻就被关紧了,她不想做案板上的肉,也不想做瓮中捉鳖的憋。她的大脑紧急搜寻着出路,税库、内门、架库、巡捕衙……为了方便衙差办案,巡捕衙临街的一面开了扇小门,可以逃出。可是从巡捕衙逃,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辛夷又想,也许衙差出来抓人了,巢中空虚,不过,不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总归不妥。
“站住!”
辛夷有些慌了,就这么在县衙里打转总不是办法,即便她对县衙里的路很熟,但是熟得过这些衙差吗?她看到在税库前、近正厅的院里,斜着一簇杂乱的竹子,竹影洒落一地,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她朝着竹子奔去,竹条打在身上,窸窸窣窣,她哎呦叫了一声。
“哪里走!”
竹子乱颤,竹影在地面浮动,衙差连忙奔向正厅。等众人走远,辛夷闪出身,原来她躲在一堵墙的后面。见他们往正厅追去,她连忙朝后花园逃跑,一路无虞,径直到了梨花树下。她双手抱树,双腿麻花似的别着树,没等发力,谁知一串脚步声传来,她心头一紧,越用力越爬不上去,树皮像是抹了蜜,双腿犹如灌了铅,眼看衙差奔到跟前,挂在树上等于坐以待毙,她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了下来。
跳下来的瞬间,辛夷看清了,此人竟是刚才守在树下的不良人,真是阴魂不散。此人似乎肚里的蛔虫,能猜到人的心思。辛夷知晓冰面已裂,只得从假山旁绕行,她见县令的府邸通明,知道事情闹大了,整座县衙即将醒过来。
跑了这么久,踩了寒冰,呛了冷风,辛夷的身体愈加发冷,嗓子眼又辣又干,胸膛跳得像战时的鼓。她有些跑不动了。
不良人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都甩不掉,这让辛夷有种无力感。但她必须得逃出去,如果被官府抓住,刑罚倒在其次,关键是身份会暴露,查明真相的愿望也将破灭。难道苍天有意包庇坏人吗?她望着天上明月,月亮像是心中有鬼一般,躲躲闪闪,一溜烟躲到了黑云后面。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为了查明真相,为父报仇,辛夷准备了很多年,回到洛阳后,她又筹划许久。想查看案卷,便要拿到县衙的地图,越详细越好,她为此费事费力,还颇费财物。她隐藏身份,隐藏目的,和那些衙门的退休公人拉关系,套近乎,奉酒奉茶,听他们侃大山,吹牛皮,从只言片语中撷取有用的信息。
辛夷想到这里,一道灵光一闪而过,她想起有个曾在县衙充当县令长随的人,说过一则轶事。先前某任知县,生性风流,白天审案,夜里偷人,经常夜半三更,以如厕为由,去和情人幽会。后来知县夫人得知此事,找到了知县钻进钻出的洞,将厕所搬到这里,让排泄物从这个洞口流出。再后来,后任知县又将厕所挪走了,原先的便废弃不用。
辛夷紧蹙眉头,攥着小拳,回想着洞口所在何处。当她穿过假山,绕过厨房,蓦然想起洞口就在银局后面。远远望去,靠墙的地方果然有个厕所,她面露喜色,径直奔了过去。
厕所是砖基泥墙,顶上搭着石瓦,废弃多年亦是很气派,不愧是县衙的厕所。辛夷开始还憋着气,生怕没逃出去,却被熏死,但她看到地面一排茅坑光秃秃的,似乎早就被清理过,呼吸几口,没有污秽之气,便放下心来。她一眼看到了洞口,像是巨兽的嘴巴。辛夷不及多想,弯腰俯身,从洞口钻了出去。
辛夷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仿佛听到远处若隐若现的上元节的赏灯声音,顿觉天地一宽。她看看洞口,见没人追来,正要往前走,谁知墙头闪过一道黑影,那位不良人跳将下来。辛夷怀疑莫非遇见鬼了,但此人不是鬼,他叫杨无念。
“呵,看你还往哪里逃!”杨无念兴奋地叫道。
辛夷听到这个声音,不禁怔了一下,许多往昔的画面浮现涌入脑海,画面是有声音的,两个声音交织重叠,毫无违和感。她刚才就注意到了,但是神经紧张,没太往心里去。
“快快投降,饶你小命!”
又是一声叫喝,将辛夷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定了定神,觉得应该没那么巧。只见杨无念抽出佩刀,双臂展开,像摆了个并不威风的奇异造型。辛夷环视四周,这里竟是胡同死角,杨无念恰好拦住她的去路。他转动着手中的佩刀,脚却不动,辛夷立马猜到他从那么高的墙上跳下来,天冷,落地时身上钻心的疼。想到这里,辛夷抬腿便跑,杨无念随后追赶,一瘸一拐,疼得龇牙咧嘴。
杨无念紧追不舍,两人的距离逐渐缩小,眼看辛夷即将被抓,只听一阵犬吠,一条恶犬猛然奔出来,在杨无念身后狂吠。他从小怕狗,腿顿时软了,他挥动手臂,抓住辛夷的头发,那头发柔滑无比,从他手中溜走,只留下一个布样的东西。
杨无念和恶犬缠斗多时,方才脱身,辛夷早就七拐八拐,不知拐到哪个巷子哪条街道了。杨无念看着空空如也的街巷,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发现这是一个蝴蝶结,稍作思忖,心中漾起一种别样的感觉。
杨无念赶回县衙时,只见档案库灯火通明,县令高雄起正扯着公鸭嗓骂人:
“饭桶!蠢货!平时的威风劲儿哪去了?这么多人,连个贼都抓不住!这是什么地方?档案库!”
杨无念止住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府,今日上元节,东西两市的街使借人,他们都出去巡逻了。”
杨无念听得出,这是县尉张明远的声音,他说了句公道话。高县令慢慢消气,说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清点案卷,看看有无被盗!”
杨无念闪身进门,只见县令身着棉服,外面披着绁布羊裘,在屋里来回踱步。
“无念,贼人拿到了吗?”张明远问。
话音未落,高县令快步上前,杨无念看着县令急盼的目光,尴尬地说道:
“眼看就要抓到了,谁知道蹿出来一条狗……”
“狗?”高县令听罢泄了气,讽刺地问道,“照这么说,抓不到贼都怨狗了?”
张明远打着圆场:“贼人有备而来,防不胜防,只是不知……”
张明远看了看档案,杨无念知道他的意思,不知案卷有没有丢失,案卷丢失,县令不仅颜面无存,更可能会丢了帽子。但丢帽子之前,他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衙差很快清点好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案卷并未丢失。
如此说来,贼人的目的是什么?
“高明府,师父,”杨无念习惯称呼张明远为师父,“属下刚才一路追踪贼人,有一些猜测。”
高县令摆摆手说:“说来听听。”
杨无念走到一盏烛火前,嗅了嗅说:“咱们用的是油灯,麻籽油、白苏籽油、乌桕油、油菜籽油、棉籽油或者桐油,无论什么油,都没有特殊的味道。可是,方才我赶到这里的时候,闻到一股花香,想必贼人用的是蜂蜜蜡烛。”
“蜂蜡倒是稀罕玩意儿。”张明远说。
“物以稀为贵,贼人用得起蜂蜡,说明家境好,是大户人家。她能潜入县衙,而且能精准地找到档案库,精准地找到那个废弃的厕所,这说明她对县衙很熟悉,但她不可能在县衙当差,只有一种可能,她和县衙里的人有关系。”
杨无念说完,衙差们议论纷纷,张明远咳嗽两声,提醒他注意言辞。
杨无念走到案卷架前,若有所思地说:“来这个地方,必然是想查看案卷,什么人会查案案卷?有冤情的人。”
“哪有那么多冤情?”张明远捏着嗓子道,“休要胡乱猜测。”
杨无念顿了顿道:“所以综合来看,贼人家境很好,和县衙里的人有关系,家里出了冤案,丈夫或者父亲有冤案。所以从这些案卷里,就能查到贼人的线索。”
“等等,你说丈夫和父亲,你的意思是——贼人是女的?”高县令问。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杨无念握着手中的蝴蝶结,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