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念闻听此言,鸡皮疙瘩起一身,扭头一看,果然是狄洛宁。她大步流星走过来,嘲笑道:
“箱子这么小,你都拎不动?”
杨无念故意激她说:“有本事你拎。”
狄洛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一手一个,轻轻松松拎起来,还在原地转一圈。杨无念本想看她笑话,没想到她有神力,顿时觉得脸上无光。辛夷说是她的箱子,不好让狄洛宁帮忙,便要接过来,两人谦让一番,一人一个,杨无念反倒空了手。
“大唐女子都这么猛吗?”杨无念赞叹道,“真是女子不输男,当今花木兰。”
“是你太虚了。”狄洛宁不以为然地说。
“我染了风寒,”杨无念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最近身上没力气。”
“洛宁,辛苦你了。”辛夷道。
“大家都是同学,何必客气。”狄洛宁道。
“你也读刑侦班?”杨无念问。
“对啊,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狄洛宁得意地说道,“我不考核,免试录取。”
“你当然免试,但我们也该免试。”杨无念道。
“这个好说,回头我跟阿爹说一声。”狄洛宁道,“其实阿爹不愿让我学刑侦,说什么女孩子应该学琴棋书画,可我觉得破琴有什么好弹的?破棋有什么好下的?破字有什么好写的?破画有什么好画的?天天憋家里,憋都憋死了。”
狄洛宁一席话,说得两人目瞪口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晌,辛夷道:
“父亲担心女儿,亦是人之常情。只是说男性应该做什么,女性应该做什么,本就是条条框框,强加的枷锁。不说花木兰,就说本朝的平阳昭公主、长孙皇后,哪个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就是这个理儿。”狄洛宁附和道。
“你们的确厉害,就拿破案来说吧,你们一个擅长验尸,一个擅长足迹分析,都是身怀绝技。”杨无念问狄洛宁,“你是跟谁学的?”
“跟我自己。”
“嗯?”
“阿娘走得早,我从小便跟阿爹相依为命,”狄洛宁叹息道,“阿爹这个人呢,一心扑在公事上,都忘了家里还有个女儿。小时候没人陪我玩,我就跟家畜玩,鸡鸭猫狗,观察它们的足迹,根据足迹判断是什么家畜。后来开始观察人的足迹,我发现人有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他们的足迹是不同的。”
“我怎么看不出来?”杨无念琢磨着。
“熟能生巧。”狄洛宁道。
听狄洛宁谈起父亲,辛夷略感悲伤,狄洛宁埋怨狄老师小时候对她的爱不够,而她的父亲很疼爱她,只是如今阴阳两隔。
“时间不早了,快走吧。”杨无念道。
杨无念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为证明自己不虚,硬要接过辛夷的箱子,努嘴咬牙,屏着呼吸,往前走去。辛夷望着杨无念步履蹒跚,和狄洛宁相视一眼,两人摇头苦笑,跟上前去。
洛阳学院彩旗招展,横幅悬挂,到处都是欢迎新生的标语。学院设有多学科,诸如律学、书学、算学和画学等,如今又开设了刑侦学。在校生一如往常在上课,此时正值课间,有自告奋勇者,担任迎新人员。
“太美了!”
杨无念见校园百花盛开,招蜂引蝶,忙放下箱子,上前赏花嗅花,赞叹一番。其实他压根没心思赏花,纯粹借机歇息片刻。辛夷四处溜达着,山下梨花也开了,只是光顾着查案,竟错过了美景。狄洛宁生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花一草都很熟悉,见二人饶有兴致,便尽地主之谊,向他们介绍各种花朵。
三人行至樱花树下,突然听到几声吆喝: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春日大酬宾,同学大减价!”
“凡洛阳学院的同学,就餐一律半价!”
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少年,穿着艾绿色麻布圆领袍,窄袖口露出一件素白中衣,领缘勾了两道暗红云纹,腰间绑一个绫罗编织的铜钱袋,俨然一副小商贩的打扮。此人名叫马达,他手里捏一沓宣传单,上面写写画画,皆是酒楼菜品。
“光明虾炙冷蟾羹,金齑玉脍驼蹄羹,古楼子,见风消,八方寒哪,借酒浇!”马达递上传单,“各位同学,这是自家酒楼,今日促销,持传单就餐,半价结账。”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狄洛宁问道。
“我是来参加考核的,”马达答道,“新开的刑侦专业。”
“原来你是考生,”狄洛宁夺过来传单,扫了一眼问道,“谁让你在这儿发的?”
“想发就发,还用人管?”马达四处瞅瞅,“反正狄博士不在这儿,怕什么?”
“狄博士不在,但本姑娘在,本姑娘同意了吗?”狄洛宁傲娇地说。
“用得着你同意?”马达质疑道。
“她是狄博士的千金。”杨无念道。
“必须得你同意!”马达脸色大变,立马改口道,“原来是师姐啊,失敬失敬!以后你去酒楼吃饭,不仅不要钱,还有赠品。如果可以的话,咱们还能合作一把。”
“合作什么?”
“学院的食堂能包给我吗?”
“你一年能出多少钱?”
马达略作思忖,伸出五根手指:
“五贯钱!”
狄洛宁不语。
“十贯钱!”马达咬牙切齿道。
“我有一个条件。”狄洛宁说。
“你说。”
“食堂的利润要留下,不能带走。”
“那我不是成给你做工的伙计了?”
“我看你就不是来考核的!”
“说实话,我考不上,也不想考上。学刑侦有什么好的,天天打打杀杀,将来谋出路,当不良人,在大街上溜达,吃拿卡要,看似威风,其实跟大傻子似的。”
狄洛宁咯咯地笑道:“杨无念,他说你是大傻子。”
“什么?你是大傻……不,你是杨无念?”马达惊道。
“你是不是对不良人有什么误解?”杨无念道。
“别人是大傻子,你不是,我听说过你,你和他们不一样。”马达说。
“既然不想学刑侦,为什么还来考核?”杨无念问。
“我也不想来,”马达抱着膀子,“阿娘非让我来,说什么毕业了到县衙当差,吃官家饭。但我不喜欢,我想当大唐首富,开百家酒楼,将来把酒楼开到长安城。”
“志向远大嘛。”杨无念打趣道。
“来这儿就是走过场,回去有个交代。”马达道。
“看你这么有孝心,勉强让你发一次,下不为例!”狄洛宁义正词严地说道。
三人离开,马达的吆喝声再次传来,他吆喝得有模有样,一看就是经常吆喝。狄洛宁提前给两人安排了斋舍,都是双人间,辛夷跟绘画专业的林呦呦住在一起。林呦呦外出迎新,不在斋舍,辛夷将行李塞在床底下。
“我跟其他专业的同学住一起?”辛夷不解地问。
“林呦呦虽是绘画专业,却也选了刑侦专业的课。”狄洛宁道,“你有所不知,她在绘画方面颇有造诣,她也有一门绝技,便是犯罪画像,你用语言描述一个人,她便能准确地画出长相。”
“若是用在破案中,岂不方便很多?”辛夷忖度着。
“所以说,咱们也算是同学。”狄洛宁接着说,“她以前帮县衙破过几起案子,弄不好杨无念跟她认识。”
“他认识的人还真多。”
“走,我带你们逛逛。”
狄洛宁拉着辛夷,找来杨无念,带他们逛校园。从斋舍沿着西侧回廊行百步,便到了校舍的大讲堂,灰瓦白墙,木头柱子被磨得发红发亮。墙上挂着孔子画像,数十张矮桌排列整齐,每张桌上放着陶砚台和竹笔筒。
校舍外,有同学正在扎马步,手持书卷,大声背诵。他满脸痛苦,双腿发抖,看到狄洛宁,背诵的声音更高了。
杨无念和辛夷面面相觑,问狄洛宁:
“什么情况?这该不会是……”
“别害怕,不是体罚!阿爹从不体罚,这是他们自愿的。”狄洛宁问,“是吗?”
同学委屈巴巴地说:“是。”
话音刚落,只见又有同学手持锥子,扎自己的大腿,一边扎一边叫一边背书。
“这就叫头悬梁,锥刺股。”狄洛宁说。
紧接着,他们又来到食堂。食堂终日飘着炊烟,三楹堂内列着十张曲足长案,此时饭点已过,头戴镂空银襆头的厨娘正收拾着桌案,残羹剩饭被倒进木桶里面。狄洛宁带两人来到后厨,一位戴着高帽的厨师正在打汤。
“我们的食堂干净又卫生。”狄洛宁说道。
刚说完,只见厨师用勺子盛汤,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尝尝味,又倒回锅里。勺子团团搅拌,让人眼花缭乱。
“亲自品尝,把控味道嘛。”狄洛宁说。
走出食堂,绕过操场,三人又来到了藏书阁。藏书阁是两层小楼,红漆绿瓦,里面盛着各种书籍,前朝孤本,当朝诗词,甚至民间流传广泛的话本,无所不有。藏书阁的掌书姓章,他嗜书如命,曾屡考不中,索性藏居于洛阳学院,当个掌书,也好慰藉平生。他端坐案前,三人走进来还没有发觉。
“章老师,您这么认真,我若偷几卷书,恐怕您也不知道。”狄洛宁打趣道。
章老师闻言,起身笑道:“你若偷书,我便告到狄博士那里,治你个偷盗罪。”
“阿爹才不管我。”狄洛宁道。
“你平时都不来,今天怎么……”章老师疑惑道。
“我带他们来看看,”狄洛宁介绍着杨无念和辛夷,“这是刑侦专业的新同学,杨无念和辛夷,”她凑到章老师耳边,说道,“阿爹亲自挑选的学生,以后多照顾。”
“既然如此,我就为你们俩办理最高等的借书证,”章老师说,“藏书阁的书,除却前朝孤本,只能在阁内阅览,其他书皆可借出。”
杨无念和辛夷拱手道:“多谢章老师!”
章老师带三人参观,从一层到二层,几乎无一疏漏,一一讲解着藏书的妙处。狄洛宁听得昏昏欲睡,连忙拉着两人离开。三人走出藏书阁时,章老师还未察觉,仍然讲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谁知一转头,人不见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逛了一圈,三人告别,狄洛宁要去找父亲,帮他们俩说情,对两人免试录取。两人感谢她的好意,准备回斋舍休息。
此刻,在操场一隅,林呦呦正挥动着彩旗,迎接新生。她绾着时兴的双环髻,两股乌发盘成云朵似的团儿。穿着齐胸红襦裙,腰间挂羊脂玉。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间插着金丝扭的凤凰簪。
“斋舍往东走,校舍往北走,食堂往西走,藏书阁往南走……”
林呦呦注意到一伙人,他们盯自己很久了,她往哪里走,他们便跟到哪里。一边看,一边不怀好意地笑。打头的人吊儿郎当,羊皮胡禄斜挎在褪色缺胯袍上,赭色头巾歪系着,几绺油腻的鬓发黏在脸上,一副泼皮模样。
“我想问问同学,你的心里该往哪走呢?”泼皮上前道。
林呦呦不睬,继续挥彩旗,吆喝位置。
泼皮又道:“可否交个朋友?”
林呦呦轻蔑地说道:“我不跟泼皮无赖交朋友。”
“骂得好!”泼皮舔着脸说道,“我就是泼皮,就是无赖,今天我就赖着你了。”
“让开!”林呦呦道。
泼皮挑着眉道:“我若不让呢?”
林呦呦转过身,径直往前走,没想到被泼皮拦住去路,她再转身,又被拦住。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此时,周围逐渐围起来一帮同学,她威胁道:
“这里可是学校。”
“我知道是学校。”
围观的同学有男有女,有大有小,都在用目光嘴巴和手指头指责泼皮一行人,却不敢挺身帮忙。很多人认得泼皮,他是洛阳城有名的破落户,祖上有权又有钱,现在虽然没落了,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泼皮整日无所事事,纠集人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不谋仕途,家里对他不满,便让他报考刑侦专业,将来使钱进县衙,也算有个着落。
“知道还敢如此无礼!”林呦呦道。
“交个朋友,怎么无礼了?”泼皮舔着脸说。
“我不想。”
“我想。”
泼皮说着,便要拉林呦呦的手,林呦呦侧身躲开,泼皮搓着手,又上前扑去。这时突然有人叫道: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