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的尽头,钟楼沉默地矗立。
江南的柳枝还带着寒霜,百年难遇的暮冬的雪,却在此时不期而至。
红楼青瓦间,叶南乔独立长街。寒风乍起,雪花轻舞,似乎是风中翻飞的鹅毛,竟把她的长衣点缀得更加洁白。
红绸发带宛如一抹殷红的晚霞,映照在白雪之中。人间万千景色,这一刻仿佛只为她驻足。
“五月?”叶南乔一步一步走近承吾悦,望着他已出落得棱角分明的面庞,轻唤一声。
承吾悦目光一直落在来人的身上,脸上笑意浮现,轻轻掸落她肩上的雪,缓缓开口:“没想到江南城的冬天也这般冷。”
“已经多年没下过雪了,大概是因为你来了,总要有些不同的。”
承吾悦的嘴角微微上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你说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
叶南乔没回答,只是眼神好奇地看着承吾悦身后乖乖站着的向南。
承吾悦也转身看了向南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向着叶南乔解释:“一个乞儿,给了些吃的,便一直赖在我身边。”
“听着倒有些似曾相识。”
叶南乔轻笑着调侃了一声,没想到却被承吾悦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那我也该寻个寺庙,把他送予别人便罢了。”
叶南乔充满歉意地看了承吾悦一眼,走到他的面前:“还在生我的气?”
承吾悦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头深深地看向叶南乔,许久,才又开口:“你走后我常想,或许这一月的十五你便会回来,像往常一样和晚秋姑姑来拜香会。可我等了一月又一月,你都没有出现。所以我对自己说,你这么久不回来,或许只是忘了回来的路,不是忘了我。”
叶南乔伸出手想要摸摸承吾悦的脸,但抬起来便又放下了。
“你知道我不会忘了你。”
承吾悦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语气中少了些失落,认真地打量着叶南乔。
“你瘦了,头发也变长了……”
言语间,雪竟纷纷扬扬落下,承吾悦抬起头,看得有些出神。
“不曾想江南的雪竟这样好看,和洛阳差了许多。”
叶南乔也抬起头看看漫天飞雪。
“雪虽好看,我却不喜欢。你从前身子弱,最怕冷了——别说雪天,就是有时风吹得急一些,你都会病上好些天。”
“现在不会了。”
“确实,看着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了。”
两人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并肩走在长街上。
向南嘴角扬着,懂事地跟在几步之外。
“看你的样子,确实变了不少。”叶南乔偏头看看承吾悦,眼中笑意更胜,“我走时你不过和我一般高,这才几年,我看你竟然也要抬起头了。”
”人总是会变的,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只是有些想念你从前的样子。”
“你走后,寺中来了个郎中。他看我还算聪明,教我读书识字,行医用药。这么多年调养身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药罐了……”
承吾悦低头笑笑,两人似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承吾悦一点一点地向叶南乔讲着往日经历。
时间慢慢流淌,不知不觉间已暮色渐浓。
身后的向南毕竟穿得单薄,已经有些瑟瑟发抖。
叶南乔似乎察觉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今天天气很冷吧,我带你们去暖和的地方吃东西。”
于是在向南期待的目光中,叶南乔一路颇为熟练地七拐八拐,不多时已带着两人回到了醉生楼。
叶南乔摸摸向南的头,对他笑笑,推开门让他先跑了进去,随后又转头看向承吾悦:“还记得晚秋姑姑吗?”
承吾悦点点头:“自然记得。”
“这醉生楼便是晚秋姑姑的手笔,这些年多亏了她——”叶南乔带着承吾悦走进醉生楼,此时楼内正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时候,却不见晚秋的身影,“不说这个了,说吧。”
承吾悦闻言疑惑地看着她:“说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可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这一套。”
承吾悦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不愧是姐姐,什么都瞒不住你……说来也巧,我今日才到江南,便在茶楼听说了关于神探的传言。听闻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书生,专查些官府不理会的事情,在这方圆里颇有些名声。你猜那神探叫什么名字?”
承吾悦悄悄凑近叶南乔,刻意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的样子:“叫秉尘,拂华寺大师兄的法号。你说巧不巧?”
“权宜之计罢了。我身份特殊,这样反而更好行事。”叶南乔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似乎是在为擅自借用他人名号而惭愧。
说话间,两人已追上了向南的步伐,叶南乔牵着向南在窗边坐下,承吾悦便坐在了她的面前。
承吾悦给叶南乔倒了一杯温茶:“这个权宜之计对你来说,未免太没有创意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心中早已没了叶府和叶家小姐。倒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子,反而走不出来了。”叶南乔轻笑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承吾悦低头沉吟,阳光透过窗子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
叶南乔下意识地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我时常想着,其实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后会发现你还守在门外——”还未等叶南乔回答,承吾悦便又倏地睁开眼,“或许这一次,会有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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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武元年,暮春。
五月坐在佛堂外的矮墙上,认真地看着身旁的叶南乔。
“江南是哪里,是很远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很远吧。”
“那你还会回来吗?和晚秋姑姑一起来参加香会……江南也会有一个拂华寺吗?”
“大概会有宝华寺,光华寺……但是不会有拂华寺了。”
“那宝华寺里也会有一个五月吗?”
“不会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五月。”叶南乔转头看看五月,“以后,你就不要叫五月了……人长大了,要有个像样的名字才行。”
“好。”五月认真地点点头,半天才吐出一个好字。
叶南乔跳下墙,捡起一旁的石头,在地上轻轻地写了三个字。
“以后便叫你吾悦吧。承吾悦——吾悦吾悦,承我心欢。”
五月看着地上的名字,好像听不太懂,但也十分欢喜地点点头。
不远处,晚秋向叶南乔招招手。
叶南乔也向晚秋挥挥手,然后有些失落地看着五月。
“我要走了……”
小五月点点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终究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得出口,只是目送着叶南乔向晚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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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武八年,江南城。
魏昭阳驾着马车在街上缓慢前进。一队送葬队伍迎面而来,正抬着棺木往城外去下葬。
送葬的大约有几百人,一路上幡旗飘扬,锣鼓喧天,甚是隆重。
魏昭阳将马车停在路旁,想让队伍先行。
马车后的帘子再次掀起,一个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微微探身出来。男人一双眸子犹如深邃的湖水,目光如锋利的剑刃却未出鞘——正是当朝陈国公之子,陈庚。
陈庚向街上看去——
灵柩已经过去,后面跟着的则是孝家的车子,隐约能听到车里面有个妇人啼哭。
忽然,一阵大风刮起,车子四周的帷幔都飘了起来。
陈庚便看车内妇人,一身孝服之下,竟还露出个鲜艳的红边。
“车内是何人?”陈庚低声询问。
魏昭阳看了看车子,回头告诉陈庚:“昨日听说骆家死了公子,看那车中妇人年纪,想必是公子夫人。”
陈庚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揉搓,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片刻,帘子放下,声音却从车内传出:“把灵柩拦下来,安置到甘泉寺,等候查验。”
魏昭阳没有质疑,点点头跳下马车,向不远处的队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