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钟楼矗立在城南主街的正中央,岁月的痕迹斑驳其上,而其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正缓缓聚集,议论纷纷。
钟楼上那口年代久远的钟已被屏风环住,屏风前摆着红布香烛与祭品。
黄虎依照约定,已带了四个伙计来,站在一旁。他的面色有些凝重,倒是四个伙计满脸疑惑,看着一旁的黄虎不知所措。
叶南乔绕着四人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一番,又站在中央看向楼下众人,高声呼喊道:“各位乡亲父老。前不久,从同安镇来的黄掌柜丢了一笔钱财。官府老爷不能为他作主,他便找来了秉尘小子。我自知不该越俎代庖。但黄掌柜诚心求助,我也再难推脱。承蒙各位信赖,秉尘今日便为黄掌柜揪出这个祸患。”
“好!有点意思!”楼下有几个爱看热闹的,纷纷拍手叫好。
反倒是四个伙计听完,脸色有些不自然。
叶南乔转身走向屏风,轻轻敲了敲,又说道:“这座古钟端坐江南已千余年。虽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但侥幸被小子发现了个神奇的功能。可辨真伪。”
叶南乔向屏风伸了伸手,对四个伙计示意:“你四人可一并走入屏风中,手扶古钟,明言自己没有做偷盗之事。若有人撒谎,则古钟长鸣,自会知道谁是小偷。”
楼下众人听了,议论声更甚。有些江南城里的老人家们更是表示从未有过这种说法。
于是一路人出声质疑:“小师傅,不是我们不信你。这钟在这里不知多久了,我们可还从来没听它响过。”
黄虎本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这其中奥秘,但听了旁人言论,更是忧从心起,上前两步想说什么,却被叶南乔一个眼神打断了。
叶南乔笑笑,脸上倒是很有自信,冲着四人比了给请的手势:“小子可有虚言,一试便知。”
四人骑虎难下,只得依次进了屏风,四面站定。
墨色的屏风将这个狭小的空间遮蔽得十分昏暗。不多时,屏风内传来几人声音。
“我袁大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绝未做偷鸡摸狗之事。”
“我是个粗人,没啥文化。但是不做鸡鸣狗盗之事也是知道的。黄掌柜待我不薄,我决计不会背叛他。”
“我赵无极平生最恨无胆鼠辈,谁若做了便快快承认。”
“大家都知我徐坦为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需要解释。”
四人言罢,古钟始终没有响,现场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楼下众人诧异,有人不满喊了一声:“小师傅也有马失前蹄的一日吗?还是故意戏耍大家?”
叶南乔不慌不忙也没反驳,只等着四人依次走出了屏风。
楼下出现了一些骚动,有几人大喊无聊散去,但还是有不少人抬头看着后续。
黄虎有些焦虑,在一旁欲言又止。
叶南乔却突然抓住了赵无极的胳膊:“说吧,你把钱藏哪了?”
赵无极双目一瞪:“这位小师傅,我敬你一声也是看在掌柜的面子上。你可不要胡说。要冤枉人也要拿出证据来。”
看这人还想抵赖,叶南乔一把举起了他的手掌:“证据不就在这儿吗?”
说罢,叶南乔又伸手举起身旁刘二狗的手——只见刘二狗手掌之内不知何时已沾了一层石灰。
叶南乔直视赵无极没有丝毫退让:“这钟早已破烂,哪还能?不过我说这钟能辨真伪倒也不错。只是我在你们来之前已提前在古钟上涂了一层石灰,在屏风中坏境幽暗你自然看不真切。没有偷盗之人皆依我所言手扶古钟,自然手上沾了一层灰。而你偷了钱财心中有鬼,不敢触碰古钟,所以出来后两手干干。”
刘二狗等三人闻言都伸出手仔细一看,果然手上沾满了石灰。只有赵无极两手干干净净。
众人顿时哗然。
叶南乔放下刘二狗的手,但还紧紧攥着赵无极,一脸笑意:“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黄虎在一旁已经气急败坏,冲上来拉过赵无极的衣领就是一拳头。
“好你个赵无极。我自认平日待你不薄。你明知这钱是主家救命钱,为何还要做这等龌龊之事?”
赵无极伸手摸了摸被一拳打红的脸,不气反笑,眼中露出凶光。
“如今被你抓到,我无话可说。但那主家少爷,也绝对别想活。他仗着身份,辱我妹妹,强霸乡里多少无辜少女。你这愚忠,救活了他又要害死多少人?”赵无极任凭黄虎拉着,毫不在意地闭上了眼,“你今日尽管杀我,但那少爷也要为我陪葬。银钱我早已沉入永淮河,你今生别想再找到了。”
楼下众人听赵无极所言,更是七嘴八舌议论着。
黄虎被赵无极一说,反而愣了神,但没有再反驳,只是和叶南乔点了点头:“今日多谢先生。此事我还需仔细斟酌,今日便告辞了。”
叶南乔看着不再言语的赵无极叹了口气,向黄虎告辞。
黄虎拉着赵无极下了钟楼,三个伙计也向叶南乔微微施礼,跟在黄虎身后离开。
见没了热闹可看,人群逐渐散开,不过关于这赵无极的所作所为,便众说纷纭了。
不远处,一架朴素的马车里,掀起的帘子缓缓放下,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出来——
“走吧,想必这里没什么事了。”
马车前,坐着一面容俊逸,黑发如墨的男子,怀中抱着长剑,单手牵着缰绳——正是前宰相魏重云的养子魏昭阳。
魏昭阳望着人潮远离,架起马车缓缓驶离,临走还不忘冲着身后小声嘟囔一句。
“大人,你说这秉尘是什么来历?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聪慧过人。想不到这江南城里,也有这号人物。”
“此子可堪大用。”车内低沉的声音再度传来,但片刻后又紧接着一声冷哼,“倒是衙门里的县太爷,该睁睁眼了。”
马车逐渐走远。人潮终于散尽。
叶南乔送走黄虎,转身从屏风前的贡品里拿了个苹果塞在嘴里,正要转身离开,便看到了楼下正笑看着她的承吾悦——
男人肌肤如玉,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他的双眼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宛如熠熠星辰的光。
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空气宛若凝固,时光飞速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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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化十二年,冬至,大雪纷飞。
方才十二岁的叶南乔,撑着伞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
差不多年纪的侍女小北,带着哭腔小跑着跟在叶南乔身后:“小姐,再不回家老爷又该骂我了。今天是冬至,可不能错过晚饭。”
“放心,我不会让他骂你的。再逛两分钟,我们就回去。我肯定比晚饭先上桌。”叶南乔向着小北眨眨眼睛,随后又自顾自转身走了。
小北无奈地叹口气,但还是乖乖跟在叶南乔身边。
不远处两个穿着侍卫服的少年追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迎面跑来。
“站住!你个小杂碎。别跑!”
小乞丐被逼到了巷子角,被侍卫骑着胸脯按在地上。
那小乞丐身材瘦小,看起来不过十岁,但容貌俊俏,倒有几分小女孩模样。
一个穿着裘皮的小少爷,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被两个侍卫护着来到小乞丐身边,蹲下来拍拍他的脸。
“真是个小美人。”少爷歪歪头向侍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走上来架起小乞丐想走。
不远处叶南乔看到小少爷,快走了两步上前拦住侍卫:“放开他!”
小少爷看到叶南乔,撇了撇嘴:“怎么哪都有你啊。女孩子家家天天走街窜巷。不知道哪个男人敢要你。”
叶南乔瞪了一眼严浩,将小乞丐从侍卫手中拉出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但你还敢惹事,我现在就去找府衙来治你!”
小少爷知道叶南乔难搞的“威名”,摆摆手不想再纠缠,不满地看了看叶南乔,还是带着几个侍卫离开了,走近叶南乔身边时还不忘低声骂一句:“晦气。”
叶南乔走上前向小乞丐伸出了手,身后的小北连忙上前一步悄悄牵牵她的衣角。
小乞丐因为寒冷又受了惊吓而蜷缩着打起了哆嗦。
叶南乔没有理会身后小北的动作,将小乞丐拉起身来,又将身上披着的裘皮盖在他身上。
小乞丐下意识躲闪,却被叶南乔一把拉住了。
“你没事吧。我送你回家?”
“我没家……”五月怯生生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回应。
叶南乔正要开口,一旁的小北终于忍不住凑上来低声说:“小姐,我们不能带他回去。身份不明,会被老爷赶出来的……”
叶南乔看着小乞丐犹豫起来,心下正思考着办法,没想到却小乞丐却乖巧地将裘皮脱下,塞在叶南乔手中。
“没事,你们不用管我。今天……谢谢你救我。”
叶南乔看着男孩明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将裘皮又盖在他身上,然后拉起他的手向快步向城外走去。
“没事,拂华寺的元瑾大师很善良,你便先在那里借宿吧。”
小北拦不住,只能紧紧跟在身后,边走边低着头碎碎念:“完了完了,今天又要挨训了……小姐你等等我……”
一行三人渐行渐远,太阳也缓缓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已高悬天边。
叶府,书房。
青铜烛台上,烛火摇曳,投下一片柔和的光辉。叶岚端坐在红木书桌前,低头沉默着翻看书卷,沉静又专注——
直到叶南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叶岚脸色不悦,头也没抬:“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被狼叼去了。”
叶南乔抿抿嘴,乖巧地站在书案前:“爹,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
叶岚抬起头无奈地看着叶南乔:“还有下次?”
“没下次了没下次了。今后我就每天乖乖地待在家里陪你。”
“说得倒是比唱的好听。”
叶南乔脸红,眯着眼笑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小布袋放在桌上:“我知道您明日就要出门去,这一走就要到年前才能回来,所以专门去寺里求了个护身符。您随身带着,保准一路平安,万事亨通!”
“就数你能说会道。”叶岚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摸摸叶南乔的头,又指指一旁的方桌,“你晚秋姑姑特意给你做的,应该还热着。”
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晚秋姑姑何时来的?!”叶南乔闻言难掩惊喜,欢欢喜喜坐下,打开食盒,才发现里面摆着一小碟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今日晌午。某些人要是不偷溜出去,该是刚好能见着——”
“爹!”叶南乔边吃着饺子,边有些嗔怪地打断了叶岚,“姑姑何时走?”
“明日便和我一同走了。同去江南再转道西北,说是要去趟西域。”
“啊?这么快就走了?”叶南乔有些失望,口中的饺子都食之无味起来,“我看她一点都不想我……”
叶南乔嘟着嘴,望向窗外——
天空如银绒般洒下粉白的雪片,覆盖大地,带来了深沉的寂静。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