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八年,秋。
凤翔阁外,阳光如金,透过高大的宫墙,留下长长的影子。
铸金大门紧闭,门前石阶上,陈庚如雕塑般长跪。阳光斑驳地投射在他的背上,细碎的尘埃在空中舞动。
突然,大门轻微摇动,寺人从凤翔阁内步出,手中紧握一纸黄金诏书——
“天武八年,大理寺少卿陈庚,年少有为,性资鲠直,惠政素闻于朝野,嘉谟夙契于朕心,是用褒扬,以彰厥德。今特尔为江南刺史,赐金帛,加秩一等,即刻赴任。尔尚益励初心,恪恭乃职。”
字音都清晰如击打的钟声,回荡在凤翔阁外。
陈庚低首接过诏书,如繁重的锁链,扣住了他的命运。
百步远的凤翔阁内,墨色身影静静地跪在雕花屏风之前。
屏风后,女帝优雅地躺卧在镂空金边的卧榻上,华贵的衣裙随意地铺展。
“此子虽为陈国公子,却不似其父那般城府。你且暗自跟着,我倒想看看他背后站着什么人物。”
女帝轻轻开口,那抹身影便如风般地离去。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白玉般的手轻触窗棂,外面纷飞的落叶像是大地上的繁星。
陈庚脚踏在金色的长阶上,一步步远离了他想要探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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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皇家别院。
高墙深院之内,枝叶扶疏的古树成为了后园的主角,随风摇曳。
古树下,荣王傅浅予静坐于古旧的竹椅,翠绿长袍垂于身下,如一汪浅波。黑发微卷,轻轻垂在肩侧,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冷峻。
院内的枫树落下火红的叶子。
傅浅予面前安静地站着看起来不过二十,留着一头短发的少年,正是护卫玄风。
玄风身上还隐约残留着仆仆风尘,向傅浅予微微躬身,语气平和不起波澜:“杨皋死了。”
“这么多年了,他还真会躲……”傅浅予扬起一丝笑意,手指摸索着竹椅,轻轻闭上了眼睛,“时候到了。可不能再叫好人蒙冤了。”
玄风会意,轻轻点头,随后利落地转身离开。
这一刻,上京城凝滞数年的空气再一次被即将到来的风雨所搅动。而这一次,傅浅予清楚地明白,他终将洗净一身淤泥,重新站在阳光之下。
大理寺,历经百年风雨,此刻依旧忙碌非常。
阳光投射下的石板路上,脚步声此起彼伏,大理寺众人正在为了一年的案件整理汇总而忙碌。
卷宗阁,位于大理寺的核心,四层高的建筑外观雄伟,每层内部都精心设计以保护和归档大量的古籍。一层厅内整齐摆放着十数书案,大理寺录事,主簿等管理案卷文官在此任职。
厅侧整齐排列着一座座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各类案卷。时任大理寺少卿陈庚正在一排排书架旁翻看着各种沉积旧案。
他在摆放规整的卷宗中找到一部远比其他旧案薄的多的案卷。翻开是几年前关于布政使被毒害的审理记录。其内并无审理过程及相关证据,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与荣王有牵连的数十在京或外派官员及处理结果。
陈庚皱了皱眉头,将其他案卷放下,只拿起布政使一案记载,走向阁中端坐在案前的大理寺主簿沈成。
“沈主簿。”
沈成急忙起身:“少卿大人。”
“此案——为何案卷记载如此简单?”陈庚将手中案卷轻放在沈成案上,“我见其中颇多疏漏,既没有证词,也没有证据记载,便放在了已结案卷中。”
沈成坐下翻看了一眼。只看到“布政使”三字,便放下了。
“少卿大人有所不知,这便是全部记录。也确是结案卷宗。几年前便由刘大人亲自审过了。”
陈庚微微颔首,但心中却疑惑丛生——这案子已有几年之久,但时至今日仍然算得上轰动朝野。那时他虽尚未在大理寺任职,但也隐约有所耳闻,但朝廷处理得颇为隐晦,所以知道详情者甚少。
陈庚拿着卷宗正欲转身离去,却被沈成的招呼打断,似乎还有未了之事。
“少卿大人——”
“还有何事?”
沈成站起来,欲言又止,犹豫一下还是提醒一句:“这案子,少卿大人还是别管了。牵扯太多,难免惹上麻烦……”
“谢沈大人提醒。”陈庚点点头,但心中却没太在意,只是轻声谢过,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陈庚刚走出卷宗阁,正守在一旁打瞌睡的魏昭阳便急急迎了上去。
陈庚并未有丝毫停顿,直直穿过广场向卷宗阁后走去。
魏昭阳偏身看看眉头紧锁的陈庚,有些疑惑:“大人,什么事这么匆忙?”
“几年前,布政使被毒杀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那可没人敢忘。陛下因为这事可杀了不少人。这都多少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案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刚才整理结案的时候,这卷宗不知怎么就混到其他案子里了。但是语焉不详,具是疏漏。想想这么些年,荣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可算不上是个结果。”
魏昭阳素来知道自家大人性格耿直,刚正不阿,也知这案子牵扯重大,生怕他惹上麻烦,赶忙劝了一声:“话虽如此。但你与荣王素无瓜葛,这浑水还是别趟了。”
然而陈庚却并未回应,言语间,两人已来到大理寺卿的书房前。
陈庚向魏昭阳使个眼色,魏昭阳只好双手抱怀,无奈地等在一旁。
陈庚敲敲门,待里面慢悠悠传出一声答应,这才推门而入。
迎面是一精致方桌,配两把红漆木椅。
转身向右,大理寺卿刘珏正坐在案前审理公文,桌上摆着成摞案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案和地上。刘珏没抬头,依旧有条不紊地书写着。
陈庚在书案前站定,轻唤一声:“老师。”
刘珏抬头看了陈庚一眼,又继续低下头。
“何事啊?”
陈庚将手上案卷轻放在桌上:“学生看过这布政使一案的卷宗,似乎很多疏漏。细节,证据都有缺失。恰逢年末旧案复审,此案是否也该重理细化?”
刘珏没有回应,依然忙着审理手上的案卷。
陈庚见得不到回应,只得安静地站着等候。
半晌,刘珏才放下手中笔,叹了口气拿起陈庚放在桌上的案卷翻了翻。
“此案已结数年,为何今日又翻出来?我看近日寺内众人已夜以继日,刺促不休,就无需再因此无关案件劳心费神了吧?”
陈庚见刘珏似乎不想理会,顿时有些生气,也不顾身份便争执两句:“此案结得匆忙,明显还有太多疑点未决。老师身为大理寺卿,怎能这般熟视无睹?荣王此人素以仁义称,既无真凭实据,何故常囚于京呢?”
“够了!”刘珏听出陈庚语中不满,沉声呵斥了一句。
陈庚也知自己失态,抱了抱拳不再说话,但脸中却有不服。
刘珏长叹一声,放下手中案卷站起来。走到方桌旁端起茶壶倒一盏茶水递给陈庚。
“此案生于数年前,那时你尚不在大理寺供职,自然不知其中恩怨。此案由陛下亲自督办,你大可不必再趟一次浑水。布政使也好,荣王也罢,陛下自有决断。”
陈庚看着杯中茶叶,眉头紧锁。
刘珏重新走回案前坐下,拿过另一份卷宗开始批示,半晌,才又开口提点一句。
“朝堂之上安有赤子?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此事就莫要追究了。”
“是。”
陈庚见无法说动刘珏,干脆嘴上允诺,但放下茶杯,心中已有了决断,于是行礼离开。
房门打开又关上,刘珏抬起头看向房门,已不似先前沉着,眼神中多了几抹凝重。
见陈庚面色不善地出来,魏昭阳赶忙迎了上来,向着陈庚询问:“刘大人怎么说?”
“只叫我别管了。”
魏昭阳当下长舒一口气,还不忘安慰一番:“说到底这也算是陛下家事……”
谁知陈庚非但没听进去,反而出口反驳:“自古皇家无家事。一家恩怨系于黎民,反而更草率不得。我等身为大理寺命官,自然应该解因果断事理。不管此案牵扯几何,都不能如此草草了之。使蒙冤者入狱,行凶者逍遥。”
“话虽如此。荣王算不上真凶,但也脱不了嫌疑不是?他自己都无甚作为,你又要如何平反?只怕到头来承不了荣王半分好,还惹得陛下怒气。”
“我自有分寸。”
说罢,陈庚又匆匆离去。独留魏昭阳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陈庚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平日里总一副冷酷无情,事不关己的模样,今日怎么像着了魔?”
是日夜里,月光斜洒而下,静谧中只闻点点蝉鸣。
书房内,陈庚在桌前静坐,烛火摇曳,他思考地入了神,不知不觉间竟撑着前额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星河逐渐暗淡,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片微红,晓霞与渐退的夜色交融,鸟鸣声渐起。
陈庚惊醒,方才发现自己竟在此睡了一夜。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转头便看到房门处塞进来的一封密信。
陈庚走近拿起信,坐回书桌前打开,只短短一行字——
“此事固有疑处,吾不宜多言,子当依情断之。宜审慎。”
熟悉的字迹,已许久未见。
陈庚轻轻拂过信笺上的金色火漆,心中已有了前行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