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回头,看见李舒白正隔窗看着她。也不知他已经在窗前站了多久,见她回头,他才微抬下巴,示意她进来。
黄梓瑕赶紧收好扇子,进了净庾堂。
一室宁静,茶香已散。景阳燃起了冰屑香,令人顿觉小窗生凉。
李舒白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黄梓瑕便坐下了。
两人隔窗见景阳已经走出院落,黄梓瑕便开门见山说道:“看来,三日内必须要将此案了解,否则遗体一旦出京入葬,便少了一大证据了。”
李舒白缓缓点头,说:“你先放手去查,若实在不行,到时候交给我,反正不能让遗体归葬。”
黄梓瑕应了,然后又说道:“早上陈念娘来找我,我想如果没什么变故的话,三日内破此案,应该没有问题。”
李舒白“哦”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睛也似有若无地眯了起来:“是吗?今日陈娘说了什么,居然进展这么快?”
“第一点,我怀疑那具遗体……”她习惯性地又抬手去摸头上的簪子,李舒白在她对面看着,见她的手按在鬓边,又慢慢地放了下来,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一点弧度,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细长锦盒放在桌上,用两根手指推到她的面前。
黄梓瑕疑惑地看着他,问:“什么东西?”
“你看看。”他说。
“和本案有关吗?”她拿过来问。
李舒白偏过头端详着桌上那条在琉璃瓶中静静游曳的小红鱼,以一种不耐又冷淡的口气说:“算是吧,为了让你方便破案。”
黄梓瑕打开锦盒,只见丝锦的底衬上,躺着一支簪子。她疑惑地拿起来看,簪子长约五寸,下面的簪身是银质的,前头是玉雕的卷叶通心草花纹,除了纹样优美细致之外,看不出什么异样,十分适合她这样一个王府小宦官使用。
但簪子一入手,她便觉得重量不对,细细看了一下,立即发现了关窍。她按住通心草最下面的卷叶,只听轻微的咔一声,外面的银簪脱落,里面又抽出一支较细的白玉簪来,入手冰凉温润,光华内敛。
她抬眼望着李舒白,迟疑许久,才问:“是……送给我的吗?”
李舒白嗯了一声,依然看也不看她,口气平静淡漠:“你这样老是去摸簪子,摸到了又不敢拔,我看着心烦。而且,你的头发要是散下来了,容易被发现是女子,以后也不好处理。”
黄梓瑕却仿佛没听到他冰冷的话,也不在乎他说厌烦自己。她收起盒子,望着面前这个人,真诚而郑重地说:“谢谢王爷,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东西了。”
他见她要把盒子收起来,便说:“不知道工匠有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你日常使用时是否方便。”
“刚刚试过了,很方便,工匠做得很好。”
他见她一脸惘然不觉的模样,只能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不试用过怎么知道?”
“哦……”她这才恍然大悟,反正她日常出外也不爱戴纱冠,如今头发都是绾一个发髻就完事,所以她直接按住自己的头发,先将李舒白送的簪子插进去,再将里面原来那支拔出来,发型丝毫不乱。
她又抬手捏住簪头,顺着通心草纹滑下手指,在卷纹处一捏一按,里面的玉簪拔了出来,外面的银簪还在,丝毫无损她的发型。
“很好用,真不错。”黄梓瑕赞道,然后抬起双手摸索到银簪开口处,又将玉簪插进去,轻微的咔一声,锁定。
黄梓瑕十分喜欢,也顾不得自己的双手抬起来之后,袖子下滑,一双皓腕全都显露在外,只抚着头上这支簪子朝李舒白微笑:“多谢王爷啦!以后我就可以随时随地推算案情了。”
“最好还是改掉你这个坏习惯。”他说。
黄梓瑕也不理会,又将中间的玉簪拔出,说:“按照陈念娘所说的话,我觉得本案又出现了至关重要的两点。”
“是吗?”李舒白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黄梓瑕心中挂念着案情,也没注意,接过来就一口喝下去了,然后才将簪子点在桌子上,定定地看着他,说:“那具出现在雍淳殿的女尸,不是王若。”
“嗯,上次你已经提过疑点。”
“但这次已经确信了——死掉的人,应该是锦奴,王爷也应该见过的,就是那个与昭王来往甚密的教坊琵琶女!”
“已经确定了?”
“基本可以确定了。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女尸右手的异状——在小指下的掌沿为什么会有一层薄茧,到底是做什么事情才会经常地磨到那里——现在想来,那是使用琵琶拨子时,拨尾卡在小指下方掌沿上,经年累月,那里的皮肤经常受摩擦,留下了一层薄茧。”
“虽然有道理,但天底下的琵琶女何其多,你怎么肯定那就是锦奴呢?”
“锦奴失踪的时间,就是那具女尸出现在雍淳殿的时间。”
李舒白也早已知道,微微点头:“有没有更毋庸置疑的证据?”
“有。”黄梓瑕用手中的簪子在纸上画了一个箭头,又在那边写了个“崇仁坊”:“就在锦奴失踪的那一夜,周子秦从缀锦楼打包带去的饭菜,毒死了几个乞丐。”
周子秦曾为此事特地跑来,李舒白自然记忆犹新。他微微点头:“那一次,我记得你们说,锦奴也在。”
“是,那次我与周子秦送去给乞丐们吃的饭菜,都是我们吃剩下的,席上所有人都未曾出事,而我们也是直接送到乞丐们那边,又看到他们直接就拿起来吃掉了。其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包饭菜的荷叶上有问题。但周子秦说过,毒箭木的树汁毒性极强,叶片沾到不久就会变黑,我们当时拿到的全都是刚洗过的新鲜荷叶,全部是青嫩的,不可能涂了毒。”
李舒白点头道:“而另一个可能,就是当时你们的手上有毒。”
“是的,当时经手的人,一共有三个,我并没有出事,周子秦也是安然无恙,而唯一有可能,当时的毒,就是来自锦奴手上,”黄梓瑕叹道,“她为人方圆玲珑,那一日却抱怨自己的手被樱桃的梗扎到了——事实上,那应是她接触到了毒箭木树汁,毒性发作,她的双手已经觉得麻痒了。否则,就算她的手保养得再好,肌肤再娇嫩,又怎么会被樱桃梗扎到?”
“难道,毒箭木沾染到肌肤也会毒杀人?”
“据说不能。所以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锦奴是什么时候中毒的。她手上并无伤口,毒又似乎不是从她的口中进入的。再说了,她当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却在快要离去的时候中毒……按照毒箭木见血封喉的毒性来说,绝对不可能有人在我们面前堂而皇之下毒。所以她究竟是怎么中毒的,什么时候中毒的,我真的还没想透。”
“但至少,身材相符,手掌特征相符,死法相符,时间相符,应该已经确凿无疑了。”李舒白点头,直接抛开了这个问题,又问,“你所说的第二点呢?”
黄梓瑕用玉簪在纸上又画了第二个箭头,指向“徐州”二字:“正与王爷之前所料想的一样,此事或许与你在徐州救下的那两个少女,确实有关。”
“哦?”李舒白这一次真的有了一点惊讶的表情。
“所以我和陈念娘现在在等一个人进京,只要她一到,本案应该可以迎刃而解了。”
“什么人?”
“程雪色——也就是王爷当初在徐州救下的那个程姓少女。我在等她,等她带着一幅画过来。我想,她将是本案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她的表情凝重,口气十分确定,显然成竹在胸。
李舒白坐在净庾堂中,微微抬眼望着面前的黄梓瑕。日光透帘而入,照在她的身上,一瞬间她周身通透明亮,那种光芒仿佛可以照彻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污浊黑暗。
他缓缓地抬头,后仰轻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好,希望我在你身上下的赌注,能让我感到满意。”
“我绝不会让王爷失望的。”毕竟自己家的血案要翻案的话,还要指着面前这个人的鼎力相助,所以黄梓瑕立即表忠心。
可惜她的忠心,李舒白似乎并不在意,只问:“接下来,你准备从何处下手?”
“从锦奴那边寻找突破吧,趁现在还早,我先去探查一下外教坊锦奴的住处,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准备以什么名义去搜查?”
黄梓瑕微一沉吟,说:“就说我是某王府的宦官,我家王爷有重要物品交给锦奴,现在过来搜寻。”
李舒白冷冷地说:“不许把夔王府的令信拿出来。”
黄梓瑕站起身,向他行礼告退:“放心吧王爷,我只要一说是某王府,大家都会默认为是昭王的。”
“哼,”李舒白见她已经退出,又问,“不用晚膳了?”
“不用,再耽搁一会儿,估计回来时得宵禁了,”她说着,想想又回头,说,“为了不动用府上那块令信,我申请办案经费十两银子零二十文。”
李舒白诧异:“那二十文是干吗的?”
“晚上回王府的时候想雇辆车。”
李舒白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她:“你怎么穷到这地步?”
“因为末等宦官杨崇古跟了王爷您之后,身无分文,贫困交加。”她毫无愧色地说。
“为什么不找景翌去账房预支?”
“等审批下来,大约需要到下个月吧,到时候我薪俸也到手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李舒白微微挑眉,那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无奈与郁闷。他拉开抽屉,将一个荷包取出丢给她。
“多谢王爷!”黄梓瑕一把接住,转身就跑。
大唐长安有两个外教坊,琵琶琴瑟等艺人在外西教坊,位于光宅坊,离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并不远。
黄梓瑕跑到教坊,那里面因是乐舞伎人们聚集所在,所以门口还有个婆子坐着嗑瓜子,看见她过来了,便抬手拦住了她:“这位小公公,您找谁呀?”
黄梓瑕赶紧向她行礼,说:“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进内去找锦奴。”
“哎哟,今天可巧,一个找锦奴的,又一个找锦奴的。”婆子说着,拍拍衣裳上的瓜子壳站了起来,问,“你不会也是什么东西借给锦奴了,现在听说她跟人跑了,所以过来取回的吧?”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问:“还有人在我之前来了?”
“可不是么,天仙似的一个姑娘家,我老婆子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个,”老婆子明显年纪大了,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那眉眼、那身段,就算是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跟她比,都差一分光彩灵动呢。”
“那婆婆可知道她的姓名?”黄梓瑕赶紧问。
“不知道,反正和你这个空口白话的小宦官不同,人家可是拿着锦奴当年写给她的信来的。我老婆子可识字!”
眼看这婆子没有放她进内的意思,黄梓瑕只好赔笑着从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部分经费给婆子:“婆婆,您看……我也是奉命而来。我们王爷把个顶要紧的东西给了锦奴姑娘,现在知道她跑了,正在气头上呢,我这趟要是拿不回东西,王爷可不得把我给打出府去?”
“哎哟,那可不成,老婆子我平生心善,最见不得人受苦的。”老婆子一个小银锭落怀,顿时眉开眼笑,“来来,我指给你看锦奴的那个房间——就在二条东头第三间,我们这边一个时辰不到就要关门落锁了,你赶紧找找。”
黄梓瑕应了,赶紧寻往二条东头第三间。到了那边一看,锦奴房间的门居然大开着,有两个小丫头正在门口说话。
黄梓瑕赶紧上去,问:“两位,请问刚刚那位仙女似的姑娘呢?”
那两个丫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打量她一身宦官服色,便笑问:“哟,你是哪边的人呀,内教坊的人,还是诸王府邸的公公?”
“可不就是我家王爷有东西落在锦奴姑娘这儿了,现下她不见了,王爷让我来找找他送给锦奴姑娘的一件东西,虽然东西不稀罕,却是王爷旧时珍爱……”黄梓瑕诚恳地说,“听说先来了位极美丽的姑娘?”
“可不是呢,锦奴本来也挺好看的,谁知还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妹妹。”左边的小丫头说道,又朝里面看了看,嘟着嘴说:“不是刚刚还说在的吗,怎么还没回来呢?”
“是啊,我还急着看她那幅画呢。”另一个丫头皱眉道。
黄梓瑕诧异问:“什么画?”
“就是那个,传说中什么六女的,据说扬州有几个伎乐艺人就是从其中悟出了乐舞道理,最后成了一代传奇的。”
黄梓瑕哑然失笑:“云韶六女?”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可你是个小宦官,也要看那张画悟道吗?你又不学乐舞。”
“……”黄梓瑕无语,不知道这种奇怪的传言是从哪里来的。她心想着那个带着画过来的美人必定是程雪色,在心里暗暗诧异,为什么陈念娘没有第一时间带她过来找自己。
那两个丫头等了一会儿,见人还未回来,便嚷着要走了。黄梓瑕问她们:“锦奴的房间可以进去吗?”
“可以呀,她走的时候,值钱的和重要的东西应该都拿走了,没拿走的也被坊间的人分光了,个个说得好听,帮锦奴先收着,其实还不个个自己收用了?我看里面呀,八成没啥东西留下了。”
“话虽如此,权当碰个运气了。”黄梓瑕说着,告别了她们,走进门去,四下看了看。
锦奴的房间十分雅致,花窗上糊着藕荷色薄纱,内室与外厅之间隔了一扇珠帘。正门进去是小厅,花窗后有灯光透进来,原来坊内已经上灯了。
窗下设着一几一榻,几上摆着几个小玩意,白瓷瓶中供了两枝荼花,如今已经枯萎,落了一桌花瓣与叶片。
室内空无一人,刚刚大家说走进来的那个姑娘,似乎带着东西又离开了。
她在旁边小椅子上坐下,一边考虑着这个案情,一边等候着程雪色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的灯照进来显得更加明亮。程雪色一直没有回来。
黄梓瑕终于等不住了,决定还是先查看一下。她站了起来,先走到柜子边,就着窗外的灯光,打开来看了看。
果然如那两个小丫头所说,里面的好东西似乎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几件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又查看了桌椅床榻等,并无收获。
她沉吟着在室内走动着,目光扫过各个角落,终于在角落看到一点小小的亮光,在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明亮的反光。
她趴在地上,伸手从角落花架的下面,拿到了那块反光的东西,拿在手中一眼,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半块银锭。
和在雍淳殿里拿到的那半块差不多大小,切口和光泽都显示,这半块银锭应该能和那半块银锭凑成完整的一块银锭。
她将银锭揣在怀中,然后仔细地又将屋内搜寻了一遍,确定再没有遗漏了,才带上门。
赶在教坊闭门之前出来,黄梓瑕一个人站在光宅坊前四下一看,长安城即将宵禁,如今已经四下无声,也找不到可以雇的马车。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向着夔王府走回去。
长安万户寂静,只听到鼓楼传来长安的闭门鼓,一声声响彻初夜。她加快了脚步跑过京城的街巷,光宅坊是城北,靠近大明宫与太极宫,却并不热闹,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在街头回荡。
后面传来喝问:“是谁?这么晚还在这里是为什么事?”
黄梓瑕回头看见追上来的京城巡逻,便解释说:“我是夔王府的宦官,因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急匆匆赶回去。”
听说是夔王府的,对方的态度明显好了一点,问:“有办事手札之类的吗?”
“不用手札了,我认识他,他是夔王府的杨崇古杨公公。”后面有人说。
黄梓瑕听见这声音,不由得便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回身向他躬身行礼:“王统领。”
御林军右统领王蕴,今天敬业地在这边巡视呢。
王蕴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却并不显得高傲,反而面容温和,声音柔缓:“杨公公,今天下午还见你在王府门口无聊看天,怎么却大晚上的忙到现在?”
“嗯……错估了自己的脚程,还以为能在宵禁前赶回去的。”看来在锦奴的房间里,真的待太久了。
王蕴点点头,示意其他的巡逻护卫按照事先的路线,去别的街巷巡视,然后抬手拍拍自己那匹马的屁股,说:“上来吧,我送你回王府去。”
“哈……这个就不需要了吧,统领公务繁忙,哪敢有劳您送奴婢。”她僵硬地笑道,行了一礼就赶紧往前疾步走去。
身后马蹄轻响,王蕴的马又跟了上来。
她转头看他,他眼望着前方,温和地说:“最近京城不太平静,我陪你一起走吧。”
“多谢……王统领。”她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便不再说话了。
长街寂无声,各坊街角的灯在夜色中静静地亮着。偶尔风来,烛火微微颤动,整个长安的灯光似乎都在风中流动,明明暗暗,顺着风来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他们向着夔王府走去,王蕴骑着马,黄梓瑕走在街边,他的马训练有素,也是温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与黄梓瑕始终保持着平行的节奏。
他们踏过水波般的灯火,穿过长安笔直宽阔的街道。这座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千楼万阙被灯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贵族聚居处,偶尔有几家作乐的弦歌,顺着风轻送到他们耳边,歌女的喉音柔软娇媚,似有若无地在夜色中传来一两句——
珍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黄梓瑕正在边走边茫然出神,忽听得王蕴含笑道:“夏天还没到呢,怎么先上秋霜了。”
黄梓瑕呆了呆,才回过神来,原来他说的是那个女子唱的歌。
她说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侧脸看了看她,说道:“嗯,是我太拘于外物了。”
黄梓瑕既然开了口,便又问:“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邪,统领近来应该会很忙碌吧,怎么今日还来值夜?”
“家中上下那么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时时盯着,”他说着,又抬眼望着面前的夜,说,“而且,我喜欢长安的夜色,比白天时,显得更沉静也更深邃。一座座楼宇被映衬得仿佛琼楼玉宇,可内里隐藏着什么样的景色,却令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窥见,便更多了一分遐想。”
“身在其中,自然就会看不清全貌,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着她微微而笑:“杨公公说得对,世事从来都是旁观者清。”
远远近近的灯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也另有她所不知的含义。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酸痛。这个王蕴,这样对她一个小宦官,绝对不对劲。
他是已经认出了自己,还是仅仅持怀疑态度?若说以后要提防的话,应该从何处着手?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说:“奴婢快到了,王统领请回吧。”
“嗯,下次可别再忘记时间,在外面逗留太迟了。”
他勒马停在街心,目送着她离去。
黄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门,敲开门进内去,关门时她回头看向王蕴。
他依然驻马望着她,在夜色与灯火的笼罩下,脸上的神情,一如春风温柔。
也不知他停马驻留了多久,身后有另一个人骑马缓缓行来,问:“蕴儿,你什么时候回去?家中事务尚多。”
“马上回去,”王蕴拨转马头,尾随着他回家,问,“爹,你今日怎么亲自出来了?”
王麟叹了一声,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吗?”
王蕴默然点头,两人两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解决了,”他平静地说,“用药消掉了一些血肉,应该无人再能认出。”
“亲自动手的?”
“当然不是,找了个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说,“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称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后我会找个机会。”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王家的府邸已经遥遥在望。他们进了门,门房帮他们牵走马,父子二人沿着回廊,一直往内院走去。
写着横平竖直的一个“王”字的灯笼,在地上洒落晕红的光,让这座冷清的宅邸,显得有了些许暖意。
王麟走着,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王蕴。
王蕴不明就里,站在灯下看着自己的父亲。
王麟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王蕴,脸上露出欣慰又感伤的神情:“蕴儿……其实我并不想让你的手沾上血腥。”
王蕴抿住自己的唇,看着父亲良久,说:“我是王家人,王家的所有风雨,我都将站在最前面抵挡,殒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好孩子……可惜王家这一代,只有你一个。”
“族姐虽然是女子,但她坚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为了我们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蕴说。
王麟的面上显出变幻的神情,皱眉许久,才点头说:“是啊,她毕竟也是王家人……”
王蕴又说道:“如果阿若没有出事的话,她也会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这一辈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再没有她这样出色得让夔王爷一眼看中的女子了,”王麟叹道,“当初皇上还是郓王的时候,受邀到我们家饮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见这个世上,能吸引人的,永远都是夺目的特出容颜。”
王蕴听着父亲的感叹,望着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不自觉便想起了黄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岁的时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抹银红色的纤细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软而气韵清远。
那种清远的气质,让他沿着记忆检索,那时年幼的黄梓瑕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回头,然后……
面容居然和那个杨崇古合二为一,变成了同一个人。
黄梓瑕和杨崇古,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十七八岁的宦官;一个娇嫩,一个清致;一个肌肤白皙自信张扬在旧时宫苑中莹然生辉,一个身体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边谨小慎微。
——明明是一个王府的小宦官,为什么让他一而再再而三联想到黄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他感觉异样。难道仅仅因为他和黄梓瑕一样善于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缉画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经悄悄遣人去打探过杨崇古的身份,发现他的来历清楚明白,从九成宫到夔王府,甚至连当初入九成宫中时画下的押都还在——只是那时的杨崇古还不识字,只在纸上画了个圈。
还有,更无法质疑的证明是,夔王李舒白。
质疑夔王身边的杨崇古,不啻于质疑夔王。
他想着那个令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黄梓瑕,一瞬间恍惚,但随即便听到父亲的声音:“蕴儿,如今王家凋敝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会觉得蒙羞……如今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让王家恢复昔年的荣光,也至少,不能让王家断了在朝中的势力!”
王蕴郑重点头,说:“我们家如今宫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并不算弱势。”
“你错了,其实在朝中和宫中,王家影响最大的人,并不是皇后与我们。”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无得意之色,问,“你忘了,还有一个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换代吗?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个人,也姓王。”
王蕴低头,默然无声,许久,才说:“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运送走之后,你得去拜访他了,以免他忘记我们家族,”王麟说着,想了想,又说,“他喜欢养鱼,记得给他带几条过去——红色的小鱼最好。”
“不知道膳房还有没有吃的。”
回到夔王府的黄梓瑕感觉到一阵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几个春盘,中午喝了几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粒米未曾下肚,现在真是饿晕了。
她捂着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无一人。
“这日子没法过了……”黄梓瑕恨自己没有早向鲁大娘打探一下东西放哪儿,导致现在她一走,自己压根儿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柜里找到两个干巴巴的蒸饼。黄梓瑕一手一个,一边往嘴巴里塞着一边往自己住的偏院厢房走去。
走到院门口一看,自己屋内竟然亮着灯。她愕然,赶紧走到门口一看,惊得差点连手中的饼都丢掉了——
那个……那个坐在里面悠然自得挑灯夜读的人,不就是夔王李舒白吗?
她站在门口发愣时,李舒白已经抬头看见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
她迟疑着,手中捏着两个各咬了一口的蒸饼挪进来,问:“王爷……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他没说话,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边一个食盒。
她迟疑地提起来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一盏贵妃粥、一碟蜜制馓子、一碗白龙曜、一份箸头春,还有她最喜欢的虾炙和雪婴儿,居然都还尚有热气。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见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饼,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给李舒白那边摆了一双,剩下一双自己立即抄起来,先把箸头春扎起一只。
箸头春是京中最近风行的菜,原料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烤鹑而已。但这只鹌鹑酱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现在真的是饥肠辘辘,连撕带扯瞬间两只下肚后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速度,开始细嚼慢咽。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书,问:“有什么进展?”
她不说话,只是将怀中那半锭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
李舒白抬手取过,将银锭翻过来,仔细端详着。
银锭的背面,铸着两行字,第一行是“邓运熙宋阔”,第二行是“十两整”。
黄梓瑕又从胡床的抽屉中取出之前那半块银锭,递给他。
两块银锭严丝合缝,组成一整块。背后的字也终于完整了,是“副使梁为栋邓运熙宋阔,内库使臣张均益,铸银二十两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银锭,抬头看她:“在哪里发现的?”
“她屋内的花架下。”
“不应该。”李舒白肯定地说。
“是啊,她的屋内已经被很多人翻过,花架那么明显的地方,不应该还有遗漏的银锭存在,”黄梓瑕说着,又喝了一口贵妃粥,才说,“所以,应该是刚刚离开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终于有点动容,“她进京了?”
“对,但是,我没见到她,只是听教坊的人说有个极美丽的女子带着一幅画到锦奴房中。但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错过了,那也没办法,”李舒白微一皱眉,又问,“陈念娘为何没有告知你?”
“或许是锦奴与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寻锦奴了?”黄梓瑕若有所思,又说,“但陈念娘对忆娘的事情,应该是最关切的,怎么说也该会立即带着她过来我这边。”
李舒白点头,说:“陈念娘毕竟在鄂王府,明日我们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势,发现了一个地方。今天天色已晚,可能不好寻找东西,如果我们明日过去,必定能有所发现。”
“看来明天又会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说着,见烛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书卷,拿起旁边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经烧得卷曲的灯芯,将桌上摆着的灯烛挑亮了一点儿。
摇曳烛光之下,静室内一片安静。黄梓瑕吃着东西,一抬头见李舒白正在晕红的烛火下看着她,不由得一时迟疑。
李舒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执起象牙箸挑了几根雪婴儿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黄梓瑕迟疑了半天,才终于艰难地说:“多谢……王爷帮我留了饭……”
“不必了,”他打断她的话,又瞧了她许久,才慢悠悠地说,“我始终相信,喂饱了的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说:“王爷高瞻远瞩。”
“所以,明天跑快点,记得王家马上就要运送遗体的事情。”
“是……”说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见王蕴的事,手中捏着筷子,眼望着摇曳的灯火呆了一下,然后还是聪明地选择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反正,似乎是与本案毫无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第二日天气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蓝高远,明亮得简直刺目。
黄梓瑕按照约定,去马房与李舒白碰面时,他已经骑了一匹矫健的黑马,正在小步跑着,活动筋骨。
黄梓瑕站在围墙下看着他身着一袭灰紫色缭绫单衣,偶尔光线转侧,可以看见上面暗藏着密织的青紫色联珠纹,衬在烟青色碧空之下,显得高远而清渺。
见她过来了,他挽住马缰,抬起马鞭指指后面的马厩:“挑一匹。”
黄梓瑕看了看,将一匹白马解开,跃上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时,骑的是另一匹马,带的是这一匹白马。这匹马性子温和听话,脚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到周府,丝毫没有散漫的样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赏她的眼光,带着她往外走时,说:“这匹马不错,是我以前经常骑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黄梓瑕说。
“据说‘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贵温柔。它一直十分听话,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驯服,所以也容易忘记自己的主人是谁,”李舒白微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但随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神骏又傲慢的黑马,说,“和它比起来,这匹‘涤恶’就好多了。”
“涤恶?”
“在大宛是白昼的意思,不过它这模样,叫涤恶也没错。”他与她差了半个马身,两人纵马上台阶,出了府门,黄梓瑕也不问去哪儿,只跟着他往西而去。
“涤恶的性子就坏多了,当初我驯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终于受不了,向我屈下了前蹄。”李舒白云淡风轻地说,“这辈子,再没有另一个人能驾驭它。”
黄梓瑕端详着涤恶,还在盘算自己骑上它的可能性,涤恶长睫毛下的眼睛一横,右后蹄已经向她踹了过去,而且狠准稳,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腹部,那拂沙痛嘶一声,往前窜了一步,黄梓瑕差点没掉下来,气怒之下,也抬脚狠狠踢向了涤恶。
涤恶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缰绳,它竟也乖乖缓了下来,只是鼻孔中还喷着粗气,显然十分郁闷。
黄梓瑕看着涤恶悻悻的样子,不由得用马鞭指着它,哈哈大笑出来。
她身遭变故,平时总是郁郁寡欢,此时第一次在他面前纵情欢笑,令李舒白微觉诧异,不觉向她凝望许久。
她的笑颜在初夏阳光中绚烂无比,仿佛此时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扬的眉宇间闪耀,光华不可直视。
他如同怕被阳光灼伤一般,转过自己的脸,不敢再去看她。
黄梓瑕不明就里,睁着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轻咳一声,说:“走,去鄂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