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国丰房地产评估有限公司寮州分部的接待处略显冷清。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装帧严谨的资质证书和项目照片,空气里有淡淡的打印纸墨水和咖啡混合的味道。陆舒瑶的视线掠过前台后方那面“金牌估价师”展示墙,目光在孟泽北的照片上停顿了片刻。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合体的西装,还是标配的无框眼镜,和其他男性估价师相比微长的头发,嘴角带着一丝略显拘谨的职业微笑。照片下方罗列着他参与过的重大评估项目:寮州县旧城改造核心区地块价值评估、云渡县珍珠集市商业地产整体估价、寮州银行不良资产包(含多处抵押房产)处置评估……多是些县城发展中的标志性工程,琐碎,却构成一地经济脉络的毛细血管。陆舒瑶的目光在这些项目名称上短暂停留,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可能与季晓聃产生交集的痕迹。
“您好,我找孟泽北先生。”陆舒瑶的声音平静,打断了前台女孩的埋头整理。
“请问有预约吗?”女孩抬起头,脸上是标准的接待笑容。
“没有。麻烦你告诉他,我是季晓聃的朋友,姓陆。”陆舒瑶这次没有迂回,直接亮出了身份。她不确定这个名字是否还能起到作用,更不确定孟泽北是否愿意见一个不速之客。
女孩拨通了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几句。挂断后,她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些:“陆女士,孟工请您直接去三号会议室,这边请。”
孟泽北已经等在会议室门口。他穿着合身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身上带着淡淡的咖啡提神味道,脸上挂着一丝工作的疲惫,但看到陆舒瑶时,还是迅速调整出专业的客气表情。
“陆女士?”他试探性地问,侧身将陆舒瑶让进会议室。
“陆舒瑶。晓聃的发小和中学同学,最近刚回寮州。”她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冒昧打扰,孟先生。”
“没关系,请坐。”孟泽北指了指会议桌旁的椅子,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不用麻烦。”陆舒瑶坐下,目光扫过简洁的会议室,最后落回孟泽北脸上,“我来,是想了解一下晓聃生前工作上的事情。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
“我明白。”孟泽北打断了她,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季经理的事,我很遗憾。她是个……很尽责的银行经理。”他的措辞保持着职业距离,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陆舒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情绪。“我对晓聃的银行业务还不算太了解。不过听说沧澜国丰和寮州银行合作密切,你算是她在业务上的对接人之一?”
“是的。”孟泽北点头,语速平稳地介绍起来,像在陈述一份报告,“我们公司是寮州银行指定的几家第三方评估机构之一,主要负责信贷业务中涉及房产、土地抵押物的价值评估。比如个人住房贷款、企业经营性贷款,抵押物都需要我们出具评估报告,银行据此核定贷款额度。季经理是信贷部的负责人,很多项目最终需要她审核批复,我们自然有不少工作交集。”他顿了顿,补充道,“流程上,通常是银行的客户经理发起评估申请,我们接单后安排实地查勘,出具报告,抄送信贷部备案。重大或存疑的项目,季经理有时会亲自参与查勘,或者要求我们当面汇报。”
“嗯,听起来晓聃在工作上很较真。”陆舒瑶顺着他的话说道,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过我这次回来在寮州也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说法。晓聃她……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变得更灵活,或者说更成熟。你和她在一起工作也有些年头了吧,你也有这样的感觉么?”
“您的意思是,季经理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孟泽北直接意会了陆舒瑶的“弦外之音”,甚至没有躲闪的意思,“那我也冒昧问一下,您说您刚回寮州,那您有多少年没有见季经理了呢?”
陆舒瑶哑然。她对季晓聃的印象确实还停留在青春期,顶多延伸至研究生刚毕业时的阶段。
“这么多年人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孟泽北语气沉稳,“我只能说……季经理对规章流程把握得很严格。我们和寮州银行的合作也一直很愉快。”
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孟泽北滔滔不绝讲了很多与季晓聃业务往来上的事情,陆舒瑶仔细听着,时不时地在自己的田野调查日志上记录着重点。但她能感觉到,孟泽北的配合仅限于工作层面,一旦试图触及季晓聃更个人的领域,比如她当时的状态、她是否提及过困扰,孟泽北的回答就会变得模糊,眼神也会微微游移,巧妙地引回业务本身。
“孟工,”陆舒瑶忽然打断他关于评估流程的介绍,“我记得,很久之前有一次你是在颐和公馆,看到你陪在晓聃身边。那次也是工作?”
孟泽北明显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哦,那次是巧合。那天正好和季经理在外面对接一个老小区房产的抵押评估后续,突然接到电话说她一直赡养的一个阿姨摔伤了,情况紧急,季经理一时慌了神,我就开车送她过去了。只是帮个忙。”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陆舒瑶没说话,她低头解锁手机,滑动几下,然后将其屏幕转向孟泽北。屏幕上照片上,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何韵茹坐在轮椅上,左臂打着石膏,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推着轮椅的孟泽北微微侧着头,目光却没有看路,也没有看前方的景色,而是穿透了镜头的方向,看向拍照的人。那双眼睛里,在那一刻盛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担忧、怜惜,还有一丝几乎要溢出的温柔。
孟泽北看着照片,喉咙似乎滚动了一下,不禁向后仰了仰,似是与陆舒瑶保持距离。
“您,您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孟泽北稳定情绪,还是开了口。
“晓聃赡养的阿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陆舒瑶收起了手机,锁屏。屏幕上瞬间亮起她和杨煊翰在耶鲁校园的合影,照片里杨煊翰正侧头看着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即便她口头上和杨煊翰分了手,这个屏保她也一直没换。不过看着杨煊翰的眼神,她心里一动,微微翘起嘴,好像明了了什么。
“啊这样……您来的时候我大概猜出您和季经理关系匪浅,没想到是这么亲密的关系。”孟泽北恍然大悟的样子。
陆舒瑶再一次陷入沉默。寂静在评估室里蔓延,只有空调低沉地运行着。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你喜欢晓聃,对吗?”
孟泽北猛地抬起头,脸颊瞬间泛起一圈明显的红晕,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他下意识想否认,但撞上陆舒瑶那双过于通透、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最终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肩膀微微垮了下去,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是……我确实……很欣赏季经理。”他承认了,用了“欣赏”这个更含蓄的词,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但请您千万不要误会!季经理她……她完全不知道,也绝对没有给予任何超出工作范围的回应。她是个非常善良、也非常……不容易的人。”他急急地补充,语气恳切,生怕玷污了季晓聃的名声。
“我知道。”陆舒瑶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她家里的事……你知道多少?”她顺势追问,直觉告诉她,在季晓聃身边的人都“讳莫如深”的情况下,孟泽北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孟泽北的神情黯淡下来。“我知道的不多。只是……觉得她太辛苦了。工作压力那么大,家里有两个孩子,还要养几个老人……丈夫却好像……”他犹豫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更直白的表达,“并不能真正体谅她,甚至……”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陆女士,季经理人品绝对没有问题。他们家里……真正有问题的是刘副局长。”
“哦?”陆舒瑶蹙眉,等待下文。
“是3月12号那天,”孟泽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滞重,“潇潇的生日。季经理那段时间……状态非常差,潇潇刚过世一个来月,但季经理还是在坚持工作。下午我们对接完一个项目的数据,她突然问我,方不方便送她去一趟陵园。她说……想给潇潇烧点东西。”
陆舒瑶能想象那个画面。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季晓聃,强撑着“专业”的外壳,内心却早已破碎不堪。她本不是迷信的人,但那一刻,或许只是想离儿子更近一点,做一些徒劳的、却能稍稍安慰自己的事。
“我当然答应了。”孟泽北继续说,“路上,她一直很沉默。快到陵园时,她突然想起来忘了带一个要给潇潇的钥匙扣,说是潇潇最喜欢的龙猫造型,一定要烧给他。我就调头送她回家去取。”
他的叙述变得缓慢而清晰,仿佛那一幕幕就在眼前:“车开到江湾寮庭小区门口附近,正好看到刘局的车也刚进去。副驾上坐着的是……世纪宏泰的袁苗经理。当时没觉得太奇怪,他们是一个圈子的,顺路捎一段也很正常。”
“但季经理突然一下子弹坐了起来。”孟泽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当时的不解和后来的了然,“她让我跟远一点。然后……我们看到刘局的车停在了他们单元楼下。两人下车,一前一后走进单元门。我们晚了几步进去,电梯刚好上行。就在电梯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刹那……”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皱眉,像是在回忆一件“不堪回首”的事情:“我从即将关闭的门缝里看到……刘明琛搂住了袁苗的腰,而袁苗……靠在了他怀里。”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阳光斜斜照入,在孟泽北无框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光点。
“季经理当时就僵在那里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孟泽北的继续说道,“我没敢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她愣了很久,然后转身就走,说钥匙扣不要了,陵园也不去了。那天之后,她好像……更沉默了些。”他叹了口气,“我真的……替她不值。刘明琛,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他的愤怒是克制的,属于一个旁观者的义愤,但那份对季晓聃的惋惜和同情却是真切的。
“所以……晓聃在出事前的两个月,就已经知道了刘明琛和袁苗出轨的事情……”陆舒瑶脑子里盘算着时间线,嘴上嘀咕着。
“是。对季经理来说,应该算是双重打击了,先是失去了儿子,老公也不是自己这边的,”孟泽北的表情有些悲伤,似乎又带着些狐疑态度,“但是季经理很坚强。我本以为她会因为这件事跟家里闹掰,但是没有。除了当场发现婚外情的时候她显得情绪波动比较大,后边我再跟她一起工作的时候,她就像没事儿人一样,配合着警察调查刘睿潇溺死的事情,对老公的事情提都没有再提一下。当然,可能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
“也许她早就放弃刘明琛了吧,”陆舒瑶心里想,“毕竟从在金晖公寓发现的离婚协议来看,晓聃年初就在计划离婚了,不管有没有这件事,都不影响她离婚。”
“不过心里……终究还是失望的吧,那个时候太难为她了。”陆舒瑶缓缓抬起头,轻声说道。
“是啊,季经理这几年基本算是‘单打独斗’,外边一直有什么她靠老公的传言,可是只要和她工作过就知道,刘局长……真是一点忙也没帮。”孟泽北回应道。
从当年刘明琛在蜜月期就掀桌子开始,陆舒瑶就对刘明琛不抱有期待,但是刘明琛的龌龊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方晴莉的话此刻都显得非常可笑,说什么“夫妻利益绑定”,“刘明琛疼老婆”,全是不可信的。想到此,陆舒瑶为自己心中产生过的那一点点动摇而感到惭愧,她不应该怀疑季晓聃。陆舒瑶始终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看好的人事物或许有人家的隐情和道理,所以一向不掺合别人的生活,可是作为好友,她当初是不是过于“袖手旁观”了……
“陆女士,您没事儿吧?”孟泽北打断了沉思中的陆舒瑶。
“哦没事。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人说的话。回寮州后你不是我第一个接触的晓聃身边的人,不过今天好像才算真正了解到一点她的生活。”陆舒瑶笑笑。孟泽北的确透露出一种真诚可信的态度,陆舒瑶现在对孟泽北的话基本是信任的。
离开沧澜国丰,陆舒瑶的心情并未轻松半分。真相的碎片越发清晰,拼凑出的却是更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站在街边,正准备拦车,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是黄劲宇。
“姐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少年人藏不住的焦急,“你……你现在方便吗?”
“你说。”陆舒瑶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那个……我们明天要开家长会。班主任要求必须要有家长到场,我以前……以前都是晓聃姐姐去的。现在她……”黄劲宇顿了顿,声音变小,“我妈那边……我也不想打扰她。我……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陆姐姐,你……你能不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得已的恳求。一个家破人亡、近乎孤儿的少年,能抓住的浮木实在太少。陆舒瑶看着他,想起季晓聃对他的资助和关怀,忽然觉得,这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托付。
“什么时候?”陆舒瑶问,语气平静。
“明天下午两点半。”黄劲宇的声音瞬间燃起希望。
“好。我知道了。”陆舒瑶点点头,“明天我会准时到。”
黄劲宇长长松了口气,连声道谢:“谢谢陆姐姐!真的太谢谢你了!”
次日下午,陆舒瑶准时出现在寮州一中的校门口。阔别近二十年,再次踏入母校,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她。校园翻新了不少,但格局未变,那些高大的乔木愈发葱郁,红砖教学楼被时光冲刷出更深的色泽。
走廊的公告栏里,优秀校友展示榜上,她的名字和那张略显青涩的证件照赫然在列——“2008届毕业生 陆舒瑶 省文科第七名 全县状元 现就读于耶鲁大学”。照片下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与周围其他校友的笑容格格不入。她匆匆一瞥,便跟着人流走向黄劲宇所在的国际班教室。
家长会的内容冗长而程式化。班主任强调着高二下学期的关键性,各类考试的安排,升学途径的选择,以及……高昂的后续费用。陆舒瑶坐在一群中年家长中间,显得格外突兀。她认真听着,偶尔在发给家长的资料上勾画几笔,心思却飘向了别处。她看到黄劲宇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发言,少年身姿挺拔,语气沉稳,但眼底深处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会后,黄劲宇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沉默地走出校门。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上,黄劲宇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地瞥一眼陆舒瑶,比刚才陆舒瑶假装他家长时显得更加不自在。
“谢谢你,陆姐姐。”黄劲宇好像是鼓足勇气一般上前,再次道谢。
“不客气。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陆舒瑶说道。
“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黄劲宇连忙摆手,眼神有些闪烁。
“顺路而已。”陆舒瑶坚持。她能看出来黄劲宇似乎在掩藏什么。上一次他们两人在金晖公寓一起吃晚饭,后来黄劲宇也是拒绝了陆舒瑶的打车要求。
“我……我现在住的地方……”黄劲宇开始结结巴巴。
“上次你说你家离金晖公寓不远,这里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远得很。骑车可要十几公里。”陆舒瑶直接打断了黄劲宇。
“主要是,我现在住的地方,见不得光……”黄劲宇见瞒不过去,坦陈道。
“怎么,你是住了鬼屋不成?”陆舒瑶不忘打趣。
“差不多,”黄劲宇竟然没有反驳,“一个人住,黑灯瞎火,感觉是挺容易闹鬼的。”
“什么情况?”陆舒瑶追问。
“您知道县里有个别墅区叫蒹葭别苑么?我现在就住那儿。”黄劲宇终于道出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