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低贵贱
曳凛2025-07-30 17:374,968

  2025年1月28日,除夕。

   

  “苗苗,来尝尝妈给你炖的鸡汤。这次加了鹿胶、龟板、山茱萸肉,味儿可能冲了点,但最是滋补。”婆婆已在儿子家住了近一个月,忙里忙外没停歇。除夕这天更是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年夜饭,此刻又端来了那碗熟悉的补汤。

   

  “知道味儿冲还炖什么……”袁苗心里翻江倒海。婆婆的心思她门儿清——想要个孙子。按婆婆嘴里“三代单传”的说法,只要她袁苗一天没生儿子,这碗汤就一天不会停。

   

  袁苗捏着鼻子,皱着眉,硬是灌下了大半碗。可这次的料下得太猛,面对婆婆催着喝光汤底的眼神,她胃里一阵翻腾,再也忍不住,猛地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呕吐起来。

   

  是生理性的恶心,真真切切。

   

  “看看你媳妇,被你惯成什么娇贵样子了,”婆婆转头就对儿子林禹仁抱怨,“现在中药多金贵?我可是下了血本给她炖的,瞧瞧,全吐了!”

   

  “妈,大过节的您消停点吧,”林禹仁一贯向着妻子,“您知道苗苗不喜欢油腻的,她平时为保持身材连炒菜都少碰。您没打招呼就来家里住这么久,苗苗也没说什么……”

   

  “她还想说什么?我能有什么不是?我来伺候她还伺候出错了?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到底什么时候要二胎?我看她天天在外应酬酒局倒勤快,这么糟蹋身体能怀上吗?”婆婆的苦水越倒越多。

   

  “那是工作应酬!要不是她拼死拼活,咱家能住上县里这别墅?您知道现在孩子辅导班多贵吗?蓓蓓的舞蹈课、全国比赛,都是她一手操办,钱都没跟我伸过手。要不是她撑着这个家,我能安心在外工作?”林禹仁语气里带了点火气,没像往常那样一味迁就母亲。

   

  林禹仁与袁苗结婚十年,异地分居就占了五年。五年前,他从寮州县国企会计岗离职,跳槽到沧澜市的券商,薪水翻倍,前途光明,代价是顾家的时间锐减。袁苗始终支持丈夫,独自承担了养育女儿的重担,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行行行,你们都有理……一个丫头片子,差不多得了,花那么多钱做甚……将来有了儿子,还能给儿子留多少?有你后悔的时候!”婆婆沉默片刻,终究不甘示弱。这些年,她对袁苗倾尽所有培养独生女林蓓晗,吃穿用度都追求最好,始终觉得“完全没必要”。

   

  作为世纪宏泰地产寮州分公司的高级经理,袁苗是公司的常青销冠,业绩突出到入选了总部的销售VIP俱乐部,佣金比例大幅提升。现在住的“云麓山庄”别墅,是她用大半积蓄和近五年的佣金才拿下的。

   

  但婆婆总认为袁苗的成功更多是撞上了寮州县旧城改造和产业升级的风口。与别处房地产的颓势不同,这里大批地皮被重新规划,项目如雨后春笋。按婆婆从网上学来的话,“赶上风口,猪都能飞”。

   

  林禹仁不想再争,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去洗手间看吐得虚脱的袁苗。

   

  “我告诉你……”袁苗脸色惨白,声音却异常坚决,“我不要什么鬼儿子!这辈子就蓓蓓一个女儿!我女儿,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她恶狠狠地瞪着林禹仁,平日的温柔似水此刻化作“凶神恶煞”。林禹仁上前轻抚她的背,连声应着“好,好……”

   

  当年生女儿时,袁苗经历了八小时剧烈的宫缩阵痛,羊水污染险些要了孩子的命。从小在重男轻女环境中长大的她,那一刻就发誓要倾尽所有护佑女儿。

   

  “我妈也是看你老跟季晓聃在一块儿,又见着季晓聃的儿子,难免念叨……小县城老一辈观念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林禹仁开始“和稀泥”。

   

  “怎么,你到了大城市,就没了高低贵贱,男尊女卑那套?你妈让我吃这喝那备孕,你哪次真正拦过?”袁苗的火气又上来了。林禹仁口头是向着她,可对母亲始终留有余地。而且,袁苗心知肚明,林禹仁内心深处也想要个儿子,只是碍于异地和工作繁忙,二胎计划才搁置了。

   

  理论上,袁苗该知足。她知道丈夫能做到这份上已属不易,总不能逼他和亲妈断绝关系。但这次林禹仁踩了雷——袁苗最恨别人提季晓聃的儿子。那个可爱,聪明,懂事的男孩,实在“碍眼”。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哪点都不输别人儿子,可只要一提“儿子”,所有人都会自动忽略她精心培养出的优秀女儿。

   

  季晓聃的女儿刘睿馨和林蓓晗同在一个舞蹈班。袁苗总督促蓓蓓“不能给妈妈丢脸”,潜台词就是“蓓蓓不能输给馨馨”。她的“鸡娃”颇有成效,林蓓晗拿的奖项确实比刘睿馨多。在袁苗看来,女儿比季晓聃的女儿优秀就够了,凭什么还要因为没有儿子就低人一头?

   

  林禹仁无奈地笑了笑,没反驳。他抽出纸巾,蹲下身默默清理袁苗溅出的呕吐物。袁苗看着丈夫这副“好欺负”的模样,又气又笑,最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消消气嘛,”林禹仁深知妻子吃软不吃硬,“你对蓓蓓的心血,我都看在眼里。我当然支持你,咱们的女儿,就是最好的孩子。本来想吃完饭再告诉你,看来得提前拿出杀手锏博老婆大人一笑了。”

   

  “嗯?”袁苗瞬间“变脸”,眼里迸出光彩,“你调去香港的调令批了?”

   

  “你看你,”林禹仁“故弄玄虚”地掏出手机,调出电子版调令在袁苗眼前晃了晃,“年后就去香港报到。”

   

  林禹仁在沧澜市分公司表现出色,申请调往香港总部终获批准。当然,这背后少不了袁苗的“撺掇”——除了“鸡娃”,“鸡老公”也成果斐然。

   

  袁苗的欣喜溢于言表,顾不上呕吐后的狼狈,一把抱住林禹仁,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我就知道老公你最棒了!”她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丈夫的平步青云还在其次,关键是,林禹仁去香港后,蓓蓓就能从寮州县的“春阳小学”转学去香港。林禹仁工作满七年可申请香港永居,蓓蓓也能顺理成章获得香港身份。袁苗盘算着,女儿最差也能进“香港八大”[1],或者参加DSE考试(香港中学文凭考试),400分上清北。若经济允许,还能送女儿出国。

   

  留在内地,困在寮州这个“犄角旮旯”,女儿能有什么出息?离香港这么近,做不到“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是她这个当妈的失职。她绝不允许女儿成为内地中考“五五分流”的牺牲品。自己中专毕业在社会打拼的经历,绝不能重现在女儿身上——她要给蓓蓓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的机会。

   

  “你真舍得我带蓓晗去香港?她才十岁,小学四年级,你忍心跟她分开到成年?”林禹仁问。

   

  “舍不得也得送!她成年之前必须拿到香港高考资格。现在这年纪,已经是时间线底限了。”袁苗的语气斩钉截铁。

   

  在育儿乃至人生大事上,这个家的舵手从来都是袁苗。她下定的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想做成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年夜饭桌上,袁苗心情大好,对婆婆的“嘟嘟哝哝”照单全收,甚至还夸婆婆饺子包得好,汤也煲得香。婆婆被夸得不知所措,反倒没了脾气,真就“消停”下来。

   

  正在节食的袁苗,大年夜也没放纵自己。嘴上抹了蜜,却只象征性地吃了几个饺子。饭后,她头也不回地扎进自己房间,开始了每年一度的“感情联络”。

   

  春节这样的大日子,袁苗会亲手给每一位大客户、潜在客户、合作过的客户敲下独一无二的祝福信息。她能记住每个客户的体貌特征、家庭情况、职业履历、对房子的需求和规划,并在信息里“不经意”地提及。

   

  “王姐春节大吉大利!给您拜年啦!听说您家宝贝今年要中考,祝小朋友学业进步,金榜题名!也祝您事业龙腾四海,家庭和和美美!最近蒹葭别苑那边估计要改造了,咱们寮州一中很可能就挪到那边了,新添了好多学区房名额呢。新的一年,若有任何房产方面的需求或疑问,随时联系我!”

   

  “陈总,新春快乐!祝您蛇年事业如日中天,财富节节攀升!投资有道,安居乐业,愿您在新的一年里把握机遇,收获丰盈!袁苗随时为您提供专业的市场分析和置业建议。”

   

  ……

   

  正当袁苗的手噼里啪啦地扫过手机键时,一条信息蹦了出来。

   

  “袁经理,我是上次跟您看过房子的黄元善,蒹葭别苑里的那套房子,您说过现在最适合我入手对吧?”

   

  袁苗的眼睛稍稍一瞥这条信息,忽略了过去。她没有停下,手机“吱吱”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的客户还会跟她聊一会儿。

   

  大约一小时后,她才重新点开黄元善的对话框,按下语音键:

   

  “哎哟黄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刚在陪婆家吃年夜饭,没及时看到您消息。您放心,这套蒹葭别苑的房源,绝对是眼下最适合您的。虽然那边大概率要拆,但拆迁款肯定远高于您的购房款。即便不拆,蒹葭别苑也是老牌别墅区,住着省心。现在盯着的人可不少,不过嘛,现在入手有‘套取拆迁款’的嫌疑,名额卡得紧。但您放心,买是能买的,我给您留个门路,包在我身上。”

   

  “是是是,您推荐的肯定没错……就是我这边,首付款可能还得筹个把月,您那边……能等等我吗?”

   

  “当然!我袁苗卖房讲的就是诚信,答应给您留着的房子,跑不了!”

   

  两人聊了足有半小时。黄元善反复确认房子的情况,强调是留给儿子的,恳请袁苗务必帮忙。袁苗脸上已显不耐,但语音里的语气依旧“善解人意”。

   

  放下手机,袁苗长舒一口气。门外传来婆婆招呼她收拾厨房的声音。袁苗头一偏,充耳不闻。婆婆的敲门声随即“哐哐”响起,力道不小。恰在此时,季晓聃的电话打了进来。

   

  袁苗将手机贴到耳边,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她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手机屏幕,朝婆婆示意是重要客户。婆婆刚“诶”了一声,就被闻声赶来的林禹仁拉开。

   

  袁苗毫不客气地重新关上门,“砰”的一声响,震得在厨房拖地的婆婆下意识捂了下心口。“你看看她!生怕我这心脏病犯不了是吧……”“妈,您让让她,让让她,她那销冠的业绩,可不就是一单单这么攒出来的嘛。”林禹仁已经戴上了塑胶手套,站在了水槽边。

   

  “姐妹,你怎么先打来了?我刚想找你呢!”袁苗的声音瞬间裹上了一层更黏稠的“善解人意”。

   

  “别提了……你说这过个年,女人怎么就跟渡劫似的……”电话那头传来季晓聃疲惫不堪的声音,“一年到头就想松快几天,结果净干活儿了。”

   

  “谁说不是呢,”袁苗深有同感,“赚钱、家务、伺候老小、还得笑脸相迎没脾气。合着我们一个个都得是女超人才行?”

   

  “什么女超人,我都快成永动机了……都说‘欢度佳节’,可去哪儿吃、吃什么、给娘家婆家送什么礼、给领导同事发什么短信……桩桩件件都得操心!你要问老公拿个主意,人家只会说‘不就吃个饭送个礼,至于吗?’你说我至于吗?他以为我想至于?”季晓聃越说火气越大,每逢佳节,就是她和袁苗的吐槽大会。

   

  “诶没事儿,我刚跟我婆婆嗌交[2],我都习惯了……反正她儿子,我老公,就是听我的,我也就知足了,而且他马上就要去香港了,女儿也跟着去,我以后带娃压力就转给他啦。”袁苗故意提起了老公的升职,和女儿的前程。

   

  “那真是恭喜啦!你不是一直希望蓓蓓去香港念书,这下总算如愿以偿啦,”季晓聃听起来是真的为袁苗开心,“我们家那位可不会管孩子,刚还跟他吵了一架。我打算初七带潇潇去云渡游乐场玩儿,初七以后那边滑雪场就停业了。你说咱们这地方就没见过雪,好不容易有个室内滑雪场,也不多营业几天。不过正好也给我个借口,离家远点。我才懒得跟刘明琛提着大包小包到领导家拜年。”

   

  “咳,我说呢,听你第一声就觉得不对劲,比平时更蔫儿了,”袁苗关切道,“大过年的,咱得让自己开心起来!要不……今晚就带你去看看新房?之前你挑中的那套样板房,都装好啦!”

   

  “金晖公寓那套?”季晓聃问道。

   

  “嗯哪!你看中的那套北欧风豪装样板间,我跟开发商磨了好久,软装全送!你要是不满意,免费全撤走。硬装可是我亲自盯的,半点偷工减料都没有哦。”袁苗回道。

   

  “太好啦!爱死你了!今天就能去看?”季晓聃的兴致明显被点燃了。

   

  “当然!钥匙就在我这儿。你找个由头出来,家里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咱俩今天就要当一回‘叛逆主妇’!”袁苗和季晓聃约定好。尤其是季晓聃背着老公买房这事儿,连袁苗都忍不住“赞叹”她的胆量。

   

  袁苗特意打扮一番,套上最贵的羊绒大衣,哼着歌直奔金晖公寓。季晓聃则显得有些“潦草”,面带憔悴,身材已见发福,脸上印第安纹如沟壑般分割了曾经饱满的苹果肌。

   

  “你看你,眼神还跟小姑娘似的,亮晶晶的。”季晓聃看着光彩照人的袁苗,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咱们女人活的就是个心气儿!心态可千万不能老。”袁苗中气十足,眼线尾端仿佛要翘到天上去。

   

  季晓聃并非不在乎形象,只是生活里总有“更重要的事”排在前头,比如眼前这套房子。她对袁苗口中自带价签的奢华软装似乎兴趣缺缺,独自一人径直走向连接客厅的超大落地窗阳台。

   

  “这大晚上的,外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袁苗跟过来介绍,“不过我跟你保证,金晖公寓对面的森林公园年后就差不多完工了,这可是县里重点环保项目,足足三千亩,说是按国家级生态标准建的,质量绝对过硬。你白天再来看,那风景,保管让你惊艳。”

   

  “我知道,”季晓聃靠近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这里……的确能看到与众不同的风景。”她陷入沉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

  

  [1] 香港著名的八所公立大学。

  [2] 嗌交是粤语中表示“吵架”的常用动词短语,该词语广泛应用于粤语区日常对话,常见于否定句式“唔好嗌交”(不要吵架)或描述争执场景。

   

  

继续阅读:第六章 一棵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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