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棵榕树
曳凛2025-07-30 17:389,499

  “这就是你说的豪宅?”陆舒瑶倚在阳台栏杆上,手搭凉棚遮挡着午后两点格外刺眼的日光,目光扫过远处,“除了乌泱泱的一片林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听晓聃姐姐说,您之前一直在美国,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物,”黄劲宇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觉得我们这儿普通,也正常啦。”

   

  “我不是……”陆舒瑶喉头一哽,像被浆糊糊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终究没能顺畅地说出口。算了,给人留下“眼高于顶”的印象,于她而言早已是常态。况且她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没把这套位于金晖公寓的房子放在眼里——不过是把老寮州公园的游乐场拆了,再圈进些荒郊野岭,多栽了些树,便冠以“森林公园”的名头罢了。

   

  “现在寮州没游乐场了,”黄劲宇似乎全无尴尬,兴致勃勃地介绍,“隔壁云渡县建了个超大的新游乐场,据说是对标香港迪士尼。县里人都往那儿跑。我没去过迪士尼,不知道哪个更好。”

   

  “迪士尼也不过尔尔,”听到“迪士尼”三个字,陆舒瑶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游乐场本就是哄小孩的把戏。你都高二了,重心该放在学习上。”

   

  “哈哈哈~”黄劲宇突然笑出了声。

   

  “怎么?我的话很好笑?”陆舒瑶蹙眉,竟然忍不住自省起来——刚才那语气,是不是不知不觉也染上了点令人生厌的“说教味”。

   

  “没有没有,您说得对,”黄劲宇连忙敛起笑意,解释道,“只是听晓聃姐姐提过,她说您高中时就是个‘无情的学习机器’,哪怕明天地球毁灭,今天该写的作业也雷打不动。她说您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这股韧劲儿。”

   

  “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陆舒瑶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动。

   

  “是啊,晓聃姐姐一直记挂着您,才让我带您来这儿。”黄劲宇回答。

   

  “我来了。她还有什么交代?这房子是她的,我不会住。今天傍晚我就离开寮州了。”陆舒瑶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

   

  “您这就走?不多待几天?”黄劲宇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急切。

   

  “不待了。母亲不在了,晓聃……也不在了。这里没什么值得我留下的了。”她的声音依旧冷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那……好吧,”黄劲宇难掩失落,“晓聃姐确实叮嘱过一件事。”

   

  “什么?”陆舒瑶追问。

   

  “其实……她早猜到您可能不喜欢这房子,但她想让您看的东西,就在这儿。”他顿了顿,指向阳台,“还说,一定要让您站在阳台上看,往高了看。”

   

  “我刚才不就在阳台?什么也没看见。”陆舒瑶困惑地再次环顾。

   

  “晓聃姐姐走后,我也来过好几回,”黄劲宇坦白道,“按她说的,抻着脖子往高处看,大雁白鹤都见过,愣是没发现什么稀罕物件。可她特别笃定,说您一定能看出来……我刚才就想问您,那神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丝久违的好奇被勾了起来。陆舒瑶顾不上灼人的紫外线,重新回到阳台,目光急切地投向高处,细细搜寻。

   

  “什么都没有……”强烈的光线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相信季晓聃不会骗她,“这里原本正对着游乐场……全拆了。旋转木马,摩天轮,卡丁车……”

   

  童年的、青春的碎片骤然翻涌,像一帧帧定格的幻灯片在她脑海中急速闪回,她下意识地想在那些模糊的影像里捕捉一丝线索。

   

  “还有……龙猫巴士?等等,龙猫巴士?”

   

  陆舒瑶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呵”,“不会是……”

   

  “怎么了?您发现什么了?”黄劲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看那片林子,”陆舒瑶侧身,手指急切地指向一个方向,“最高的那棵树——树冠最浑圆的那棵,是不是榕树?”她需要有人立刻确认她的判断。

   

  “那棵树……是挺特别的,跟周围林子里的树都不一样,看着得有十几米高了。”黄劲宇掏出手机,迅速搜索“榕树”图片,将屏幕递到陆舒瑶面前,“姐姐你看,像不像?”

   

  陆舒瑶的目光在手机屏幕和远处那棵树之间飞快扫视,仿佛在确认什么稀世珍宝。几秒后,她猛地一把夺过黄劲宇的手机,反复对比着图片与实景。最终,她定定地望向那棵榕树,嘴唇微张,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灵魂被那苍翠的树冠摄走。

   

  时间凝固了几秒。直到她如梦初醒般,略显僵硬地将手机递还给黄劲宇,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干涩:“抱歉。你的手机。”这突如其来的冒失,对她而言极不寻常。至于“是不是榕树”这种问题,以她的阅历,本不该需要反复求证。

   

  “那颗种子……竟然真的……活下来了?”陆舒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瑶瑶,你快点儿跟上!”

   

  “大晚上的,我们这样会被发现的!”

   

  “诶呀你怎么胆子那么小,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会开龙猫巴士么?我可不想因为坐你的车把脑子撞坏了……”

   

  “怎么会呢?你的脑子就算撞到了,也还是年级第一呀!”

   

  “我要是成了植物人,连笔都拿不起来……”

   

  “快来快来,我有个巨~大~的惊喜给你!”

   

  ……

   

  少女季晓聃清脆的声音和雀跃的身影,此刻在陆舒瑶脑海中猛烈回荡,冲击着她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到呼吸困难。

   

  “姐姐,姐姐你没事儿吧?”黄劲宇关切地上前询问。

   

  “没……没事,”陆舒瑶定了定神,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棵苍翠的榕树,“那棵树……是我和晓聃二十多年前一起种下的。”

   

  2004年9月。寮州一中初中部二年级三班。

   

  “安静!都安静!”班主任周婉玫厉声喝道,试图压下教室里的嘈杂,“今天我们班转来了一名新同学。以后大家要相互学习,相互照应,明白吗?同学,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陆舒瑶站在讲台旁。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皱发白的云渡县中学校服,背着一个破洞的帆布书包,与周身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左脚塑胶凉鞋鞋面上的装饰花朵早已脱落,只留下一个光秃的印子,右脚鞋面上那朵孤零零的塑料向阳花也摇摇欲坠。她微低着头,抬起眼飞快地扫视了一遍教室里六十多张陌生的面孔,随即又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那这样吧,”周婉玫没有强求,换了个方式,“你把名字写在黑板上,让大家认识你。”

   

  陆舒瑶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清秀却带着几分筋骨的字:陆舒瑶。

   

  “舒瑶同学在云渡县念书时,一直是年级第一。她的成绩单我看过了,放在咱们班也是顶尖的。你们要打起精神来,好好跟人家学习,听见没有?”周老师介绍道。

   

  “听见啦~”教室里响起一片拖长的童声回应,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舒瑶身上。周老师让她自己选个位置,她掠过前排几个显眼的好位子,径直走向最后排,在一个没有同桌的独座坐下。

   

  “学习好有什么用?听说她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什么呀,她不是野种……是她爸爸跟别人生了野种,不要她和她妈妈了,这才躲到咱们这儿。”

   

  “你怎么知道的?”

   

  “她爸爸可是云渡县有名的船长!我老爸以前在云渡鱼市还买过他家的鱼呢!”

   

  “诶快说说,怎么回事?”

   

  “她爸爸跟个富婆跑了,还把家里的船开走了!听说……听说她妈妈还疯了……”

   

  教室里关于陆舒瑶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她却像置身事外,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她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正专注地观察着她——那是班长季晓聃。

   

  “不是让你们安静吗?怎么回事!”周婉玫猛地一拍讲台,“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成天就知道嚼舌根!还有一个月期中考试,咱们班要是拿不到年级前三,以后晚自习统统给我延时一小时!”班主任的怒火瞬间浇灭了嘈杂,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老师,”一个男生大着胆子举手,“那我们这周末还能去游乐场野营吗?”

   

  “是啊老师!季晓聃爸爸说了邀请全班去的!”

   

  “老师我们保证!去过游乐场肯定好好复习,专心致志,力争第一!”

   

  有人带头,几个同学开始向周老师“发难”。旁边的季晓聃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这周末是她的生日,上次月考家长会,她父亲季舜科——寮州县率先发家的房地产商,如今已是县里首富——当众向所有家长发出邀约,承诺承担所有费用,请全班同学去寮州公园游乐场玩。父亲这种大包大揽、近乎炫耀的方式让季晓聃难堪,但她内心深处,也无比渴望能和同学们一起去游乐场。

   

  “这……”周老师自然不愿驳了季舜科的面子,“晓聃,你爸爸……都安排好了?”

   

  “嗯……爸爸说请大家玩。”季晓聃涨红了脸,怯生生地回答。

   

  “耶!”教室里爆发出欢呼。

   

  “那好吧,”周老师无奈,“既然是晓聃的生日,晓聃又是班长,这次秋游就由晓聃负责组织。其他同学必须配合,不许捣乱,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老师!”同学们齐声应和,目光齐刷刷投向季晓聃,她的脸颊瞬间红透。

   

  季晓聃外貌平平:瘦小,肤色微黄,细长的眼睛,塌鼻梁,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张标准的鹅蛋脸。她不善言辞,容易害羞,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使被偷了新文具,也只是默默忍下,再换个不起眼的。成绩尚可,排在班级前二十。她能当班长,不少同学私下议论,全凭有个“首富爸爸”——哄好了季千金,没准她爸一高兴就给学校捐个操场。因此,无论背后如何议论,当着季晓聃的面,众人总是一副对“千金小姐”的恭敬姿态。

   

  季晓聃再迟钝,也明白这份“客气”的由来。她似乎有很多“朋友”,却又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

   

  周老师要求陆舒瑶不要再穿云渡中学的校服,但她的寮州初中校服一时未能做好,只能穿私服上学。这正是陆舒瑶极力避免的。她的私服多是些颜色杂乱、带着补丁、甚至隐隐透着鱼腥味的T恤、卫衣和牛仔裤。成绩已然足够“扎眼”,她不想再因衣着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然而事与愿违。当陆舒瑶穿着一件亮黄色、镶着紫色亮片米老鼠头的T恤走进教室时,立刻成了全班的笑柄。有男生朝她扔粉笔头,更有人故意将墨水泼洒在她身上。“绿了!绿了!”恶作剧的男生兴奋地叫着。蓝色墨水在黄色布料上迅速洇染出刺目的绿斑。陆舒瑶却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尊风雨不动的石像,甚至懒得去擦拭污迹,只是默默拿出练习册,心无旁骛地做起题来。

   

  “她的腰背,无论何时都挺得笔直。”季晓聃在一旁默默观察,这是她留意陆舒瑶一周后的结论。面对刚才的霸凌,身为班长的她未能第一时间站出来,心中充满羞愧,但更让她感到神奇的是陆舒瑶那近乎漠然的反应。

   

  当陆舒瑶的新校服终于做好,季晓聃兴冲冲地从周老师那里取来,雀跃着跑回教室,想亲手交给她。半路却被人故意绊倒。一个男生眼疾手快地从袋子里抽出校服,吹着口哨,抡圆了胳膊将衣服甩向楼下。

   

  寮州县虽不沿海,不似云渡县频遭台风暴雨,但毗邻的地理位置也让它在雨季饱受困扰。时值九月,雨季尾声,晨雨刚歇,操场上遍布着水洼,在阳光下如散落的珍珠般闪烁。

   

  崭新的白蓝校服在风的裹挟下,精准地飘落进一个浑浊的水洼。纯净的布料瞬间被泥水浸染,晕开层层污浊的“墨痕”。

   

  “你们欺人太甚!”季晓聃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从地上爬起,用尽全身力气,像头被激怒的小兽般一头撞向抢衣服的男生。男生猝不及防,“哎哟”一声痛呼着被撞翻在地。

   

  “道歉!给陆舒瑶道歉!”季晓聃抢先站定,指着地上耍赖的男生,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是她当班长以来第一次发火,以往的她,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毫无存在感。

   

  “算了。”陆舒瑶的声音响起。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同学说话,平日里除了被老师点名回答那些无人能解的难题,她总是保持着那份独有的“沉静”。

   

  “可是,可是他们……”季晓聃气得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陆舒瑶没再理会任何人,独自慢悠悠地走下楼梯,来到那汪“盛着”她校服的水洼边。她弯下腰,从泥水里拎起那团湿漉漉、脏兮兮的布料,甚至从容地拧干泥水。随后,她将衣服轻轻抖了抖,叠成一个规整的方块。

   

  回到教室,季晓聃鼓起勇气凑近:“你……你没事儿吧?”

   

  “这话不该问你自己么?”陆舒瑶笔下未停,继续做着刚才的数学题,只在间隙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刚才摔倒的是你,不是我。”

   

  “我没事儿,”季晓聃努力挤出个憨厚的笑容,“你都做到这儿啦?我发现……你上课其实没听讲,但习题都做到老师讲的那章后面十章了。你真厉害。”她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钦佩。

   

  “你这是一直在盯我的梢?”陆舒瑶终于放下笔,直直地看向季晓聃。

   

  “不,不是!你别误会!”季晓聃瞬间结巴起来,刚才那点气势荡然无存,“我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说得无比真诚。

   

  自陆舒瑶转来的第一天起,学校里关于“校花”的议论就发生了剧变。她白皙的皮肤,神似林青霞的浓眉大眼,在同龄人中高挑纤细的身姿,以及男生们私下议论的、过早发育的曲线,让她迅速成为校园里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个……你别生气,”季晓聃笨拙地补充道,“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他们其实喜欢你,可你不理他们,他们就想着报复……”

   

  “呵,”陆舒瑶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无语地笑出声,“谁告诉你喜欢一个人就得欺负她的?”

   

  “啊?”季晓聃被问住了,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这观念从何而来——似乎男生欺负女生,就成了喜欢的证明?

   

  “他们就是脑子没发育好,或者干脆就没长脑子。爹妈没教好,老师也一样。我不会在没用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我建议你也一样。”陆舒瑶语速飞快,这是她来到寮州初中后,说得最长、也最不留情面的一段话。

   

  “哦……”季晓聃听得似懂非懂,但既然学校里最聪明的人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有她的道理。

   

  从此,季晓聃便常常“徘徊”在陆舒瑶身边,像个跟屁虫,又像个沉默的护花使者。陆舒瑶的存在,仿佛给她怯懦的性格注入了一丝力量。她不再想顶着父亲的光环狐假虎威,却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几分“虎父无犬女”的倔强。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次放学后,陆舒瑶终于不胜其烦,猛地转身,冲着身后的季晓聃发问。

   

  “我……我想跟你做朋友。”季晓聃紧张地搓着手指,脚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为什么?”陆舒瑶审视着她。

   

  “因为你好看,又聪明,而且……我觉得你特别有性格。不像我,总是唯唯诺诺的……我爸老说我这样不行,以后没法接手他的生意。”季晓聃坦诚地说。

   

  “哈哈哈……”陆舒瑶这次是真的没忍住,笑得肩膀微颤,“可惜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跟我做朋友也改不了你的性子。你爸还想着让你继承家业?真不错,你有个好爸爸。”她的笑声里似乎夹着一丝酸涩。

   

  “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季晓聃慌了神,她这才想起陆舒瑶的家庭变故,习惯性提起父亲,却可能触碰了对方的痛处。

   

  “你真觉得我好看?”陆舒瑶忽然主动岔开了话题。

   

  季晓聃用力地点点头,眼神真挚。

   

  “你一个女生,成天说另一个女生好看,什么意思?”陆舒瑶挑眉问道。

   

  “女生就不能欣赏另一个女生的漂亮吗?”季晓聃认真地反问,“谁规定只有男生才能评价女生好不好看?”

   

  陆舒瑶一时语塞。她不再说话,转身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每天放学后这“半同路”的时光,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出一段距离,季舜科派的车会来接走女儿,而陆舒瑶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跟随她回家。但陆舒瑶似乎默许了季晓聃的“萦绕”,班上的同学也渐渐将她们视作形影不离的“朋友”。

   

  “瑶瑶!”全班只有季晓聃会这样亲昵地呼唤陆舒瑶。起初陆舒瑶有些抗拒,常佯装听不见那嘹亮的喊声,直到季晓聃毫无顾忌地横在她面前。被打扰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素来讨厌中断的少女,竟也渐渐放下手中疾驰的笔,一遍又一遍地为季晓聃讲解那些“其实非常简单”的题目。每次陆舒瑶帮季晓聃解决一道难题,季晓聃就会送给陆舒瑶一张龙猫贴纸,那是季晓聃最喜欢的动漫形象,她的贴纸是日本进口的原装电影周边,对她来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她愿意分享给陆舒瑶,这个她心里唯一的朋友。

   

  “秋游,你会来的,对吧?”季晓聃再次确认。身为班长,她事无巨细:统计人数、购买门票、计算食物、协调巴士接送……她甚至央求父亲让她带上家里的佳能相机,想拍全班合影,更想为陆舒瑶拍一套“单人写真”。“好不好,好不好嘛”,季晓聃一再央求,陆舒瑶始终保持了“沉默”的态度,这被季晓聃当作了“同意”的信号。

   

  然而,陆舒瑶终究是“爽约”了。

   

  季晓聃生日当天,天公作美。连绵多日的雨骤然停歇,万里无云,清风舒爽,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季晓聃提前抵达公园布置场地、检查设施,随后在门口对照名册点名。陆舒瑶不在大巴上,班上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龙猫巴士”游车载着兴奋的孩子们,洋洋洒洒穿行在林荫道上。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一路未歇。

   

  “阿姨,我们五十六张票,但……只到了五十五个人。麻烦您核对一下。”游乐场入口处,季晓聃领着同学们等候检票。

   

  售票员阿姨带着慈和的“姨母笑”,利落地在每张票上盖下游戳,撕下齿痕票尾,将票根一一递回:“数过了,没问题,玩得开心点!”

   

  游乐场早已生机勃勃。旋转木马的花灯虽不像在晚上那般光彩夺目,但中轴变换的卡通人物还是引得同学们的阵阵惊呼;男孩们冲向卡丁车,为争抢奥特曼头盔扭作一团;女孩们则涌向摩天轮,连自称“恐高”的也忍不住排队。这座直径百米、高达一百零八米的摩天轮,据说是俯瞰寮州胜景的最佳去处。传闻曾有白鹤撞上吊舱,吓哭了当时的舱内孩童,那孩子此后竟次次考第一。此刻,大家都盼着能遇上那只带来好运的“神鹤”。

   

  整个游乐场里,唯有季晓聃无精打采。同学们似乎也忘却了这位寿星,只顾自己玩闹。正当她打算给每人买支棉花糖时,一声惊叫从摩天轮高处传来:

   

  “啊啊啊……我害怕!”

   

  “那你往里坐,别看外面!”吊舱里的另一个女孩干脆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诶?你看那边……是陆舒瑶吗?”捂眼的女孩松开手,起身紧贴窗口,指向游乐场东南外围约五十米处。

   

  “看错了吧?她怎么会来这儿……转学过来后,我就没见过她干学习以外的事。”恐高的女孩悄悄睁开一道眼缝,也好奇这位“学习机器”是否会“贪玩”。

   

  “就是她!肯定没错!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件亮黄色T恤太扎眼了,土里土气的,谁会穿啊。”

   

  两圈过后,两人下了摩天轮,循着方向找去。那里有一座白顶小屋,屋后是一栋破败的红砖房。

   

  “原来是公共厕所啊,”恐高女孩指着白屋门口的性别标识,“正好我要去一趟。”

   

  这时,红砖房那边隐约传来对话声:

   

  “今天好不容易放晴,我得趁倒班空档赶紧把咱娘俩的衣服都晾出来。诶,我看今天来了好多你们学校的学生,你认识不?”

   

  “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你这孩子,到了新环境就得适应,多交交新朋友。”

   

  “从云渡到寮州,算什么‘新环境’?都一样。反正都不是我的对手,跟云渡那帮笨蛋没差。”

   

  “怎么说话呢!难怪上次家长会,你们班主任总说你‘孤僻’,同学都不喜欢你……”

   

  “谁稀罕他们喜欢?我不在乎。以后也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

   

  躲在厕所后的两个女孩听得真切,其中一个声音无比熟悉。她们蹑手蹑脚绕到红砖房后。屋后空地挂满晾晒的衣物,墙根堆着杂乱的除草剂和工具。

   

  “哇塞!真是陆舒瑶!”

   

  “那个阿姨……不就是门口检票的阿姨嘛……”

   

  “天呐!陆舒瑶的妈妈是游乐场售票员?她们就住游乐场旁边?”

   

  “准确说,是公共厕所旁边。”

   

  “我去!劲爆新闻啊!平时装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盛气凌人,原来是‘粪坑公主’!”

   

  一阵刺耳的嬉笑惊动了陆舒瑶。她瞳孔骤缩,猛地冲出来,只捕捉到两个迅速逃远的背影。她早知道今天可能撞见熟人,特意躲到别处自习,却被母亲何韵茹硬拉回来干活,本想速战速决,终究没能躲过。

   

  陆舒瑶母女住在厕所旁的消息,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瞬间在嚼着季晓聃分发的棉花糖的同学间荡开涟漪。香甜的糖丝也抵挡不了着刻薄的议论:“她身上会不会有厕所味儿?”

   

  季晓聃不明所以,追问之下,只换来同学“怜悯”的目光——仿佛在嘲笑她选择了一个“臭烘烘”、“上不得台面”的朋友。

   

  她顺着指引奔去,眼前景象让她血液上涌:班里的男生正攒着泥巴,狠狠砸向陆舒瑶家刚洗净晾晒的衣物,洁净的布料瞬间布满污渍。

   

  “陆舒瑶!出来!知道你在里面!”一个男生扯着嗓子朝紧闭裂缝木门的红砖房叫嚣。其他人跟着起哄,只等她现身,便要将泥巴砸向这个“靶子”。

   

  “都给我起开!”季晓聃怒不可遏,抓起地上石子,毫不犹豫地砸向那群滋事的同学。

   

  “千金小姐打人啦!”

   

  “难怪你俩要好呢,脾气一样臭!”

   

  “略略略,臭死个人喽!”

   

  季晓聃叫来公园保安驱散了这群“熊孩子”,他们临走还不忘捏着鼻子冲她扮鬼脸。她顾不上生气,站在红砖房门外,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瑶瑶……”季晓聃抬起的手无力垂下,“对……对不起……”如果不是她的生日,如果不是她执意邀请大家来游乐场,陆舒瑶或许不会遭受这般羞辱。

   

  “滚!”门内爆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季晓聃抿紧嘴唇,将翻涌的泪意逼回。她跑去买了一支最大最绚丽的五彩棉花糖,小心包好,轻轻放在红砖房那扇紧闭的窗户檐上,一个已经残口的旧罐子里。

   

  “售票员的女儿”、“厕所旁的野花”、“被爸爸抛弃的坏种”……陆舒瑶刚立起来的“校花”形象彻底碎裂,各种恶意的标签和流言在寮州初中疯传。季晓聃单薄的“力挺”,显得杯水车薪。

   

  而她们之间本就微妙的友谊,也在这场风暴中被砸得粉碎。无论季晓聃如何“献殷勤”,陆舒瑶始终视她如空气。

   

  期中放榜,陆舒瑶毫无悬念地摘得年级第一,并以寮州初中史无前例的高分——数学、英语双满分——刷新纪录。然而,这耀眼的荣耀似乎失去了意义。围观光荣榜的学生们眉飞色舞,议论的焦点并非她的成绩,而是她“卑贱”的出身。“考了第一又如何”,“还不是个挖大粪的”,整个年级充斥着这样的调侃。

   

  在陆舒瑶单方面“冷战”的两个月后,一个初冬的寒夜,季晓聃背着书包,再次来到寮州公园。她鼓足万分的勇气,敲响了那扇红砖房的门。

   

  灯还亮着。季晓聃知道,陆舒瑶习惯奋战到凌晨之后,但她绝不会答应跟自己去“疯”。何韵茹对季晓聃的到来表示欢迎,尽管不解这莽撞女孩的意图。

   

  季晓聃不由分说将陆舒瑶拽出门外。“送你个礼物,一个惊喜!”面对季晓聃,陆舒瑶总有种“无奈”。平日里看似低调又没什么存在感的季晓聃,骨子里却是个“犟种”。陆舒瑶拗不过她,只得被半拖半拽地带到了停放龙猫巴士的地方。

   

  季晓聃竟要“开车”带她去个地方。陆舒瑶表面冷静,内心却后怕:黑灯瞎火,坐一个初中女生开的车?

   

  公园里的龙猫巴士,仿造宫崎骏电影中的经典造型。虽非正规汽车,但要发动驾驶,仍需基本技巧。陆舒瑶脚步迟滞,任凭季晓聃催促,双腿如同灌铅。她最珍视的便是这颗“脑子”,绝不想因一场车祸变成傻子。季晓聃竟还有心情打趣“撞了脑袋你也还是年级第一!”

   

  得益于父亲季舜科的言传身教,季晓聃早已接触过驾驶。她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她来寮州公园游乐场里的卡丁车场,到现在为止,季晓聃的单圈驾速成绩都是同龄人里的第一,就连车场老板都在可惜季晓聃是个“女孩”,不然可以好好栽培,将来大有作为。好在季舜科没有对女儿设定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季晓聃喜欢什么,他就给她创造条件。他甚至许诺过,只要季晓聃考上211大学,就送她一辆宝马。未曾想,她人生中真正上手驾驶的第一辆大车,竟是公园游车。

   

  “坐稳了!”

   

  季晓聃一路哼着《龙猫》主题曲《风之甬道》,五音不全却兴致盎然。仿佛那些隔阂与不快从未存在。车身颠簸,每一次急转弯都让陆舒瑶心惊肉跳,然而紧绷的嘴角却终究忍不住漾开一丝笑意。她也看过《龙猫》,此刻的自己,多像被撑着伞的龙猫带着飞翔的小主角。

   

  巴士驶向公园西北角,一片浓密的天然润楠林四季常青。陆舒瑶曾随母亲何韵茹来过,母亲除售票外,偶尔也兼职此处的除草工作,赚取微薄外快。

   

  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抵达。

   

  “带我来这黑漆漆的地方做什么?”陆舒瑶望着车头灯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有些发怵。

   

  “我勘察过了,这里最合适。”季晓聃信心十足。

   

  她跳下车,拿出两个小铲子,又从书包里神秘地掏出一个布袋和一支手电。她探手入袋,摸出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递给陆舒瑶。

   

  “这是什么?”陆舒瑶不解。

   

  “榕树种子。”季晓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不是吧?你……你想学电影里龙猫带小孩种树?”陆舒瑶愕然瞪大眼。

   

  “对呀!电影里是橡树种子,我没搞到。咱们这儿高温多湿,榕树正合适!”季晓聃不由分说把铲子塞进陆舒瑶手里。

   

  “这……你胡闹呢?这是润楠林,种什么榕树。”陆舒瑶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

   

  “我查过资料了!”季晓聃打着手电,用脚认真丈量着距离,“它们能共生,环境喜好差不多。就是榕树会长气生根,得离周围的润楠主干五米以上。你看,这片空地快有十米了,榕树宝宝一定能长成参天大树!”

   

  “大小姐,”陆舒瑶冷静地泼冷水,“就算你现在种下,又能怎样?电影里龙猫一施法,种子瞬间参天一般高。可现实呢?且不说能不能活,就算活了,你要等多少年才能看到一棵像样的树?”

   

  “那我们就等啊,”季晓聃已经开始挥动小铲,奋力刨开泥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总有一天也会长大的呀。”

  

继续阅读:第七章 破产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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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上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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