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顶贵之家
曳凛2025-09-14 15:328,523

  寮州一中尖子班的晚自习向来肃杀,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陆舒瑶以年级第一的身份顺利从初中部升入到高中部,她离自己考上好大学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雨季,此刻窗外的树影随着席卷而来的风雨疯狂摇曳,而教室里的氛围也跟着“躁动”了起来,一种异样的、令人不安的窃笑在空气里散开。同桌的女生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却又刚好能让陆舒瑶听见的音量,对前排的人说:“……你是没看见,疯了一样扑上去挠人家脸,结果被人家保镖拎小鸡似的扔出来……啧啧,那头发乱的,衣服都扯破了,跟个疯婆子没两样……听说小三就坐在二楼露台喝咖啡,眼皮都没抬一下……”

   

  陆舒瑶握着的笔稍稍顿了一下,笔尖的墨水瞬间浸透了练习册的纸张,她继续往下演算着题目,却也忍不住悄悄握紧了左拳。

   

  又是母亲何韵茹。那个永远在歇斯底里边缘徘徊的女人。这次,她干了一件足够轰动整个县城,足以让她陆舒瑶彻底沦为笑柄的“壮举”——她单枪匹马杀到了沧澜市。

   

  父亲陆企山,那个在她十三岁时卷走家里唯一值钱的渔船,跟着一个据说在沧澜市做海鲜批发生意的富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竟然在消失几年后,被人发现了踪迹。“陆老大在沧澜市港口西区开了个小修船铺,傍着个挺有钱的老板娘,日子过得滋润”,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了县城,也飞进了早已被怨恨和偏执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何韵茹的耳朵里。

   

  没人知道具体细节。只知道何韵茹当时就炸了。积压多年的屈辱、被抛弃的愤怒、独自拉扯女儿的艰辛,还有对那个负心汉和小三刻骨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甚至没等陆舒瑶早上去学校,就揣着家里仅剩的一点钱,像个奔赴战场的斗士,坐上了去沧澜市的大巴。她要去“讨个说法”,要去撕破那对狗男女的脸皮,要去告诉所有人,她何韵茹不是好欺负的。

   

  结局,就像同桌女生描述的那样惨烈而狼狈。

   

  陆企山那个小小的修船铺,就在港口西区一片杂乱拥挤的临街铺面里,毫不起眼。而那个富婆的家,或者说她的“行宫”,就在修船铺后面一栋新建的、带私家小码头的临海别墅二楼。何韵茹的战场选错了。她没有直接去砸陆企山那寒酸的铺面,而是被一股邪火顶着,径直冲向了那栋无比扎眼的白色小楼。

   

  别墅的铁艺大门紧闭着。何韵茹在门外跳脚咒骂,用最污秽的方言问候着里面人的祖宗十八代,声音尖利刺耳,引来周围渔民和码头工人纷纷侧目。她用力摇晃着铁门,铁链哗啦作响。终于,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厉声呵斥她离开。

   

  何韵茹哪里肯听。她像一只被虐待又无力还击的野猫,隔着铁门的缝隙伸手去抓挠那个男人。就在这时,二楼的露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穿着质地精良的真丝睡袍,头发松松挽起的女人。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姿态慵懒闲适,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这场闹剧。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保养得宜的侧脸和脖颈上闪亮的钻石项链。她就是那个富婆,陆企山现在的依靠——陈丽华。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何韵茹一眼,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是不满这聒噪打扰了她的宁静。她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对楼下的司机随意地摆了摆手,那姿态,像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保镖得了指令,不再犹豫,猛地拉开铁门一侧的小门,一把攥住何韵茹挥舞的手臂,毫不费力地就将这个瘦弱的女人像拎一袋垃圾似的拖拽出来,狠狠掼在门外粗糙的水泥地上。何韵茹摔得七荤八素,手掌和膝盖瞬间擦破,火辣辣地疼。

   

  “滚远点!再敢来撒泼,报警抓你!”保镖的声音冰冷,带着威胁的腔调。

   

  何韵茹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露台上那个优雅从容、仿佛置身事外的女人。对方甚至连一丝愤怒或鄙夷的表情都吝于给予,只有一种彻底的漠视,一种碾压式的、基于财富和地位的高高在上。这种漠视,比任何辱骂和殴打都更让何韵茹感到不堪。她所有的愤怒、委屈、精心准备的控诉,在对方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惹人厌烦的尘埃。

   

  诅咒着“陆企山和陈丽华不得好死”,何韵茹最终在围观者指指点点的目光和隐隐的嘲笑声中,被拖离了那个地方。她去派出所举报“奸夫淫妇”,结果被派出所的民警强行“开导一番”,然后就没有人再理会她了。带着满身的狼狈和疲惫,何韵茹只得暂时回到了寮州县那个散发霉味的家。

   

  学校里流传的版本,自然经过了无数道添油加醋的加工。陆舒瑶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嘲笑?她早已习惯。母亲发疯?也并非第一次。但听着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母亲如何像条癞皮狗一样被扔出来,描述那个小三如何优雅地俯视着这一切,她心里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阵细密而持久的刺痛。陆舒瑶像往常一样定了定情绪,压制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出来的反驳和眼眶里汹涌的热意。不能哭,不能闹,那只会让看客更兴奋。她只是更用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然而,回到家,迎接她的是比外界的嘲笑更猛烈的风暴。

   

  “看什么看?赔钱货!”何韵茹双眼赤红,猛地扑上来,枯瘦的手指带着狠劲,在陆舒瑶的手臂、腰侧用力地拧掐,“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要不是为了养你,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让你爸那个没良心的嫌弃!让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看不起!我养你有什么用?啊?除了会死读书,你还会干什么?一点用都没有!废物!”

   

  钻心的疼痛从皮肉传来,陆舒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反抗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殴打。她只是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的母亲。

   

  何韵茹被她这眼神彻底激怒了。“你看什么看?不服气是不是?”她猛地转身,冲到陆舒瑶那张堆满了书本和试卷的破旧书桌前,像疯了一样,抓起那些书本、笔记、习题册,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撕扯起来。

   

  “让你读!让你考!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能把你爸那个王八蛋读回来吗?能让你妈我过上好日子吗?能堵住外面那些人的嘴吗?屁用没有!都是废纸!废纸!”刺啦——崭新的课本被拦腰撕断。哗啦——密密麻麻写满笔记的作业本变成漫天飞舞的碎屑。试卷像雪片般飘落,上面鲜红的100分被粗暴地撕裂。

   

  那是陆舒瑶的全部。是她在这个黯淡无光的环境里,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绳索。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苦熬,一点一滴垒砌起来的希望。但显然,她的母亲对此不仅不在意,甚至还要亲手毁灭这一切。

   

  陆舒瑶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那些飘落的纸片,看着母亲扭曲狰狞的脸,心底最后一道堤坝,还是崩塌了。

   

  她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在何韵茹撕碎了最后一本英语词典,累得气喘吁吁时,陆舒瑶强忍着吞下了差点就冒出来的和母亲对骂的说辞,从废纸箱里拿起一把破旧的伞,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门。身后,是何韵茹更加尖利刺耳的咒骂:“滚!滚出去!有种别回来!跟你那死鬼爹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外面,瓢泼大雨下得更加起劲了。正是寮州县一年中雨水最丰沛、也最狂暴的季节。接连不断的台风在邻县云渡县登陆,带来的强降雨让整个地区都笼罩在水汽之中。寮州县地势稍高,但也未能幸免,低洼地带积水严重,街道成了浑浊的河流。

   

  陆舒瑶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里,却没有打开手里的伞。豆大的雨点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尚未发育完全的轮廓。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灼烧的怒火。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双脚踩进一片粘稠冰凉的泥泞。抬头望去,眼前是那片熟悉的润楠林。这片曾经郁郁葱葱、承载着她和季晓聃秘密的林地,已是一片泽国。浑浊的雨水淹没了低矮的灌木,淹没了林间的小径,水位几乎要漫到那些高大润楠树的根颈部。整个林子像一片沉寂的沼泽,在狂风暴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陆舒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凭着记忆,艰难地走向她和季晓聃当年埋下榕树种子的地方。积水更深了,几乎没过了她的小腿。终于,她看到了那棵小树。

   

  三年前,她们亲手种下的那颗不起眼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了一米来高的小树苗,枝干纤细却透着倔强。然而此刻,它稚嫩的身躯在狂风暴雨中无助地摇晃,细小的叶片被打得七零八落。最致命的是,浑浊的积水已经彻底淹没了它根部周围的土壤,只露出小半截树干泡在水里。小树的枝叶蔫蔫地耷拉着,透着一股濒死的灰败气息。

   

  陆舒瑶呆呆地看着它。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包裹。就像她无法阻止母亲的疯狂,无法改变父亲的无情,无法堵住悠悠众口一样,她同样无法阻止这场连绵不绝、仿佛要淹没一切的暴雨。她知道,如果这雨再这样下几天,这小树苗脆弱的根系必然会在积水中腐烂,然后彻底死去。

   

  陆舒瑶蹲下身。她扔掉手中那把同样被雨水打蔫了的破旧雨伞,伸出双手,试图去舀走小树根部的积水。冰凉的泥水混着腐烂的落叶,糊满了她的手臂。她用力刨了几下,浑浊的水被搅动得更厉害,但很快,四周的水又迅速回填过来,她挖出的小坑瞬间消失不见。

   

  徒劳。完全是徒劳。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急速地流淌。她看着那奄奄一息的小树,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布满青紫掐痕的手臂。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身心。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过扔在一旁的雨伞。那是一把老式的黑色长柄伞,伞骨有些地方已经锈蚀变形,伞面也磨损得厉害。她用力将伞撑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倾斜着,插在小树旁边的泥水里。伞柄深深陷入淤泥,她用几块能找到的稍大的石头,死死地压住伞柄的末端,试图固定住它。

   

  倾斜的伞面,像一个歪斜的屋顶,勉强遮挡在小树苗的上方,替它挡住了最直接、最猛烈的雨点攻击。虽然根部依然浸泡在冰冷的积水中,虽然狂风依然能吹得伞面剧烈摇晃,但至少,有了一方小小的、暂时的遮蔽。

   

  陆舒瑶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很可能毫无意义,一场更大的风就能吹翻这把破伞,持续的积水最终还是会要了树的命。但在那一刻,看着那把歪歪斜斜、在风雨中勉力支撑的伞,为那棵同样渺小无助的小树苗撑起一片小小的、聊胜于无的“天空”,她心底那片早已枯萎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那是季晓聃种在她心里的,一粒关于“万一”的种子,在绝望的泥沼中,极其艰难地、探出了一丝幼嫩的芽尖。

   

  “阿嚏!”

   

  陆舒瑶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感觉喉咙也有些干涩发紧。昨天淋的那场雨,终究还是让她着了凉。

   

  课间,她伏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坚硬的桌面,试图缓解一阵阵袭来的晕眩和鼻塞带来的不适。周围的喧嚣似乎离她很远。

   

  “瑶瑶?你怎么了?”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季晓聃。她看着陆舒瑶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鼻尖,眉头担忧地蹙了起来。“是不是感冒了?脸色好差。”

   

  陆舒瑶抬起头,勉强打起精神:“没事,有点着凉。”

   

  季晓聃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昨天学校里传的那些关于陆舒瑶母亲的事,也猜到陆舒瑶回家肯定不好过。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抑制的雀跃:“瑶瑶,你……你今天放学后,要不要……去我家玩?”

   

  陆舒瑶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着季晓聃。去她家?那个传说中的蒹葭别苑?

   

  季晓聃的脸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我爸妈……他们一直想见见你。真的!家里新买了……嗯……一种特别甜的提子,还有……还有好多好看的碟片,我们可以一起看!”

   

  陆舒瑶看着季晓聃真诚而热切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放学后,陆舒瑶跟着季晓聃,第一次踏入了寮州县最顶级的别墅区——蒹葭别苑。与云渡县那种带着海腥味的杂乱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精心打理过的、近乎不真实的规整和静谧。

   

  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一尘不染,两旁是修剪成完美几何形状的冬青和盛开的月季。一栋栋风格各异但都透着气派的别墅掩映在葱郁的绿树之后,间隔很远,充分保证了私密性。空气里飘荡着青草和鲜花的清新气息,偶尔有穿着制服的物业人员骑着电动车安静地驶过。

   

  季晓聃家是一栋外观简洁大气的中式庭院别墅。因为不想破坏别墅区整体的欧式风格,季家特地在自家别墅周围移植了一圈树林。也算是别墅区开发商给自己的一点“特权”。穿过园林,就能看到青灰色的院墙,深栗色的实木大门,飞檐斗拱在夕阳下勾勒出优美的剪影。推开厚重的院门,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庭院。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向主屋,两侧是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和几株姿态优雅的罗汉松。一个小小的荷花缸里,几尾锦鲤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游弋。

   

  “爸,妈!瑶瑶来了!”季晓聃欢快地喊道。

   

  “哎呀,这就是瑶瑶吧?快请进快请进!总听晓聃提起你,说你是她最佩服的同学!”张嫦澜热情地拉住陆舒瑶的手。那双手柔软温暖,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陆舒瑶不禁想起了母亲何韵茹因为常年在公园里做除草兼职工作而布满粗糙裂纹的手。她下意识把手往回缩了一下,手上还残留着昨天刨泥留下的细微划痕,指甲缝里也未必完全干净。张嫦澜似乎并未察觉,依旧亲热地拉着她往里走。

   

  “欢迎欢迎,陆同学。”季舜科的声音浑厚温和,“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

   

  踏入玄关,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后花园,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室内的家具是沉稳大气的红木,线条流畅,透着低调的奢华。真皮沙发宽大舒适,角落里摆放着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新鲜水果的甜香。

   

  陆舒瑶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脚下那双旧塑料凉鞋踩在光滑明亮的大理石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响。身上普通的棉布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华美宫殿的灰姑娘,浑身上下都透着局促和不安。

   

  张嫦澜热情地招呼她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真皮沙发上坐下。保姆很快端上来精致的果盘,里面是晶莹剔透、颗颗饱满的进口青提,还有切好的奇异果、芒果。旁边是骨瓷的茶杯,里面泡着香气四溢的花果茶。

   

  “瑶瑶,快尝尝这提子,晓聃爸爸特意让阿姨买的进口的,可甜了!”张嫦澜热情地招呼着。

   

  陆舒瑶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青提,指尖能感受到那冰凉光滑的触感。她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确实很甜,比她吃过的任何提子都甜。但这甜味,却让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涩。她想起家里那个总是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厨房,想起母亲偶尔心情好时买回来的、小而酸的本地葡萄。

   

  “瑶瑶,别客气,多吃点。”季舜科也温和地说,他注意到陆舒瑶有些拘谨,尽量让语气更随意些,“听晓聃说,你学习特别用功,成绩总是第一,真是了不起。”

   

  陆舒瑶微微垂下眼帘,低声道:“谢谢叔叔阿姨。晓聃也很努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季晓聃坐在她旁边,开心地吃着提子,完全没有陆舒瑶的拘束感。她环顾了一下自家宽敞明亮的客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陆舒瑶说:“瑶瑶,你知道吗?我们家住的这套,其实还不是蒹葭别苑最好的房子呢!”

   

  陆舒瑶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喏,”季晓聃指了指窗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小区中心位置,有一栋明显更为恢弘气派、独占一片水景和花园的欧式独栋别墅。“那套,在小区最中心的位置,前后花园最大,还带独立泳池和观景露台,视野是最好的,装修也是请的上海的设计师,用的都是最顶级的材料。那才是真正的‘楼王’,我爸把它叫做‘顶贵之家’。”

   

  陆舒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栋别墅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座小小的宫殿,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尊贵气息。

   

  “那……你们家为什么不住那里?”陆舒瑶有些好奇地问。

   

  季晓聃耸耸肩,拿起一颗提子:“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听我爸提过一嘴,说那套房子……是要留给‘别人’的。好像是……嗯……很重要的合作伙伴?或者是……反正不是我们自己住啦。”她语气轻松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且,住那里多别扭啊,‘顶贵之家’?听着就怪有压力的,好像天天被人盯着似的。我们家这样也挺好的,够大够舒服了!”

   

  季晓聃本意是想表达谦逊,甚至有点小小的吐槽,想让气氛轻松点。但在陆舒瑶听来,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细小的针,无声地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留给“别人”?重要的合作伙伴?

   

  在季晓聃一家看来,那套象征着蒹葭别苑乃至整个寮州县财富顶峰的“顶贵之家”,竟然是可以如此随意地“留给别人”的,甚至觉得住进去“别扭”。而他们现在住的这栋在陆舒瑶眼中已经奢华得如同宫殿的别墅,在季晓聃口中只是“也挺好”、“够大够舒服”。

   

  陆舒瑶看着季晓聃天真无邪、毫无负担的笑脸,看着季舜科夫妇温和包容的态度,再看看这满室的富足与从容,她突然没忍住也“哼唧”一声笑出来,顺便“毫不客气”地揪下一颗提子放进嘴里。

   

  “晓聃,你说得对。你们家虽然没有住进那个所谓的‘顶贵之家’,但你们季家,早就是整个寮州县,真正的‘顶贵之家’了。”陆舒瑶说道。

   

  季晓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有些困惑地看着陆舒瑶,似乎不明白她语气里的那点异样是什么。季舜科和张嫦澜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瑶瑶,瑶瑶?”季舜科温和的声音将陆舒瑶从遥远的回忆中唤醒。

   

  她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坐在季家现在这套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老房子里,手里端着张嫦澜给她盛的汤。碗里的汤已经有些凉了。

   

  “啊?季叔叔,怎么了?”陆舒瑶连忙放下碗,掩饰性地笑了笑。

   

  “看你刚才有点走神,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想起晓聃了?”张嫦澜关切地问,眼眶又有些泛红。

   

  “没有没有,饭菜很好,阿姨手艺真好。”陆舒瑶连忙说,“确实……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两位白发苍苍、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老人,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的招待。我……我该走了。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拿出一张便签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如果你们想起任何关于晓聃的事情,或者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季舜科和张嫦澜连忙起身相送。走到门口,陆舒瑶才发现,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和二十年前那个她冲出家门奔向润楠林的雨夜,何其相似。

   

  “哎呀,这雨怎么又下这么大!”张嫦澜看着窗外皱眉,“瑶瑶,你等等,我给你拿把伞!”

   

  她转身快步走进里屋,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把折叠伞递给陆舒瑶:“给,拿着,别淋着了。这伞……虽然看着不咋地,但结实,扛得住风。”

   

  陆舒瑶接过伞,手指触碰到伞柄的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猛地袭来。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这是一把黑色的长柄折叠伞,伞骨是金属的,很沉。伞柄是硬塑料的,握在手里的触感……那种细微的弧度,那种磨损的痕迹……陆舒瑶仔细地看向伞柄靠近末端的地方。那里,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下,原本清晰的刻痕已经变得有些模糊,边缘也被磨得圆润,但仔细辨认,依旧能看出三个歪歪扭扭的、深深嵌入塑料里的字母缩写:

   

  L.S.Y

   

  是她当年的那把伞。是那个雨夜,她插在润楠林泥泞里,为那棵濒死的小榕树遮风挡雨的伞。

   

  它竟然在这里,在季家。

   

  陆舒瑶抬头看向季舜科和张嫦澜,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叔叔阿姨,这伞……这伞是……”

   

  张嫦澜看了一眼,随口道:“哦,这伞啊?有些年头了。好像是……晓聃有次从学校回来,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手里就攥着这把破伞,宝贝得不行,不让扔。问她哪来的也不说。后来就一直放家里备用了。怎么?你认得?”

   

  季晓聃……是她拿回来的。

   

  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没有在第二天拿着伞来调侃陆舒瑶“刀子嘴豆腐心”,没有在父母面前打趣她的好朋友为小树“打伞”的傻事,她只是默默地、珍重地把这把“破伞”收好,当作一份重要的备用物品保存了下来,从未戳破陆舒瑶那点隐秘的、带着傲娇的守护。

   

  “好……我知道了。谢谢叔叔阿姨。”陆舒瑶对季舜科和张嫦澜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季家。

   

  回到金晖公寓,陆舒瑶身上还是被打湿了,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火速换下湿衣服,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径直走进书房,开始了每天的“田野调查综述”。那把黑色的旧伞被她小心地放在宽大的书桌一角,伞尖还在滴着水,在光洁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打开平板电脑,新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晓聃_田野日志_20250608”。

   

  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将这几天所有的见闻、线索、人物对话,包括每日关注的寮州爆炸案新闻和公安局公告,分门别类地梳理记录:

   

  1. 核心疑点:经济异常(购房款来源),在一顿计算和统计后,留下“正常薪酬体系无法覆盖”的结论;

   

  2. 灰色收入可能性分析(基于袁苗暗示及社会结构):袁苗的暗示表明信贷部总经理手握贷款审批权(尤其对资质擦边的中小企业/个体户)。存在收取“茶水费”、“加急费”等潜规则空间。

   

  从“本地权力-资本网络”来说,寮州县处于产业转型期(制造业衰落,地产、文旅兴起),银行信贷是重要杠杆。季晓聃丈夫刘明琛(自然资源局副局长)手握土地规划审批权。

   

  陆舒瑶顿了顿,虽然她之前一直认为季晓聃不会与刘明琛沆瀣一气,但是作为学者和调查者,她必须客观,必须考虑一切可能。于是她在后面的括弧里补充道:存在“夫妻店”式利益输送可能?但刘季关系恶劣,可能性降低?

   

  而后她写下了“需要验证”的主要条目,即季晓聃经手的重大贷款项目,尤其是被拒贷或异常快速审批的项目清单,与潜在受益者/受损者的关联。

   

  3.人际关系网络与潜在冲突源

   

  父母,子女,丈夫,黄劲宇,密友袁苗,离婚律师肖达寰是目前陆舒瑶相对了解或者已经接触到的季晓聃生前社会关系网中的人,她把他们每个人都做了“人物画像”,他们的体貌特征,言谈举止,现在的身份处境,和季晓聃的关系诉求,甚至她看到的微表情,都一一记录在案。

   

  这些人中,目前还不包含季晓聃工作关系里的人。陆舒瑶点开寮州银行的官方网站。在“部门领导”一栏,信贷部总经理的照片已经更新,下面的名字“方晴莉”进入陆舒瑶的视线。

   

  看来有必要跑一趟寮州银行了。

  

继续阅读:第十三章 把握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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