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说刚才那番肺腑之言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囫囵而出,当脱口而出你的名字后,我立刻清醒过来,安琪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我像睡醒的雄狮向她射去威猛的目光,她的身体打了个激灵。
“你刚才把我的心里话都套了出去。”我说,有点儿埋怨的意思,“为什么不在我清醒的时候坦诚交流呢。”
安琪说:“你什么都没说,就说了‘贵花’两个字。”
我拍拍脑袋回想一番,刚才我一直是说一句就瞄她一眼,她一刻不停的死盯着我,我有点像被审讯的犯罪嫌疑人,她像一个威严的女警官。我说:“你不会特地回来找我聊天的吧?”
“当然。”她起身从电视柜里拿出一个类似存折的东西,走到我跟前说,“我是特地回来给你送钱的。”
“送钱?”我脑子里打出一个问号,最近来给我送钱的人络绎不绝,最终却都是打了水漂,安琪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里面有三十万,存折上有密码。”安琪坐到我的对面。
“这是?”
“不是给你的,是给贵花的。”安琪说,“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事情真相,不让我分担一点,你是不是害怕我因为这个而让你承诺什么?”
安琪是何等聪明,一眼就击穿了我所有心事。我支支吾吾说:“你不要想太多,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的,我不想牵扯太多。”
“那你就情愿看着贵花因为没有手术费躺在病床上?你太残忍了!”安琪提高声贝,掩盖了电视机中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哼!”安琪有些气恼的说,“如果不是公安局来告诉我毕小剑已经抓到,你是不是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永远成为一个局外人?难道我真的会让你承诺什么?你是不是太过于敏感了?”
“好了,安琪。我有我的苦衷,当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对你的帮助我代表贵花谢谢你,这笔钱很重要,但是我仍然无法给你什么。至于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和贵花都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愿意增添更多的麻烦是非,请你理解我。”
安琪站起来,踱着步子说:“你以为我会打扰你们的生活?刘天天,你、我还有贵花、毕小剑,我们都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这次毕小剑的事我也会向法官提请从轻发落,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另外一回事,我安琪不会混为一谈,你也不要小看我,把我当作那种势利的不懂得朋友之情的小女人。”
我站起来颇为激动的抓住安琪的小手,她的手温暖、湿热,绵软的放着静电令我浑身充满舒意,很快,我又觉得这样不好,便走到门前关上门,说:“安琪,谢谢你,我什么都不说了。”
安琪站在我跟前,她反倒抓起我的手,我也不太好反抗,毕竟拿了人家的钱手软,即便要非礼于我,我又何尝有勇气拒绝?所幸她握了一下我的手说:“赶紧手术,后期的费用我会尽快筹给你。”说完,她放开我的手,我竟一下落寞了。
其实我想抱着一颗纯洁的心留下来过夜,时间都这么晚了,像我这样最近连遭打击的人不该冒险走夜路,可安琪并未留我。她说,香港那边还有很多事等她处理,过段时间她再过来,她会等着贵花手术成功的好消息。随后她接了个电话,对着话筒她说,西南,那个广告合同你先帮我签了,明天我就回来。我想安琪是真的不会逼我承诺什么,便向她告辞,希望她早日回来见见贵花。我心里想的是,你们这对老情敌也该在一起推心置腹的聊聊什么的。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后期的医疗费没有安琪的帮助将是致命的。
果不其然,从酒店出来时,只顾看存折上的数字,一头撞在电线杆上,立刻,我的眼前就起了重影。
很多年了,你以不同的样貌展示给我看,这一回你大大不同,没有了少女时期的典雅和纯真,你已经容颜不再。医生说,前期的化疗将会摧毁你原有的造血系统,清除白血细胞,才能植入合适的骨髓。现在看到你,就像时光突然过了几十年,你憔悴得厉害。我对医生说,你们要全力做这个手术,要尽快做,不能再让病人受苦,钱,我有的是。
你怀疑我,问这钱都是哪来的,千万不能误入岐途。我说谁给的呢,说是安琪的帮助,你会不会介意,会不会担心我做出了什么承诺?我说是借的,凡我认识的每人都借了好几千,起码我也认识好几百人,这一算下来,几十万就不成问题了。你笑了,说我本事还真不小,我看到你苍白的脸上开始起了皱纹,我心里就被揪得紧紧的。
你问我高中最好的同学王小妮怎么没来看你,万一手术台下不来,可是一大遗憾呢。
我说去你妈的,乌鸦嘴,你下不来我就不出这个门。
你一把堵住我的乌鸦嘴,嗔怪道,你才乌鸦嘴,我只是开个玩笑啦。
我说,你倒挺轻松的,不过呢,医生说,只要术后不产生排斥反应,一切都OK。
这时你神色黯然起来,像是自言自语道,那也无法与你白头偕老。
不会的,手术完什么事都没了,我急忙说道。其实,我跟你都明白,生命只是被顺延而已,并未产生实质性变化,但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医生跟病人说话永远充满着微笑,无论多么大的病痛总让人感觉不过尔尔,在发达的医学面前,在技术精湛的医生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疾病。手术医生不停向我们传达他的微笑,哪天他在生活上遇到不顺心的事儿,这一天他不笑了,我就担心你的病情出现什么恶变。有一个护士小姐常年戴着一副口罩,我弄不清她每时每刻是笑靥如花还是哭丧着脸,反正她的眼睛挺漂亮的。在我的印象里,所有的护士眼睛长得都很漂亮,我想,这也是应该的,脸蛋丑点没关系,用口罩来遮着,身材臃肿点也没关系,有白大褂裹着,单就这眼睛不能不漂亮,试想,半夜三更,戴着口罩露出一双不寒而栗的眼睛,对患者的病情绝没有好处。
我和你在探讨这个问题时,那个漂亮眼睛护士刚从病房出去,我不过多盯了两眼,你就一巴掌挡住我的眼睛说,还看不够了你!我拿掉你的手,安抚你,她的眼睛漂亮,你的眼睛更漂亮啊,她的会说话,你的会说善解人意的话,她的充满温柔,你的温柔致命,你说谁更厉害?你钻到被窝里说,不理你,老是没正经也不老实。我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被你说中了,的确不老实,你的眼睛充满着无助,散发不出光彩,远远没有了以前的风采,可是,我能告诉你我心里有多么心疼吗?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好像连续很多天都是我一个人在这里。
你试探着问:“怎么没见小四呢?”
我回答你说他去了别处帮人家打短工挣钱,等你手术后他应该会回来的。你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不容易,爹妈——应该是养父养母他们也是一片苦心,把他交付给我,我也没好好照顾他,等我好了,一定不能再让他受苦。”
我说:“他都那么大人了,知道照顾好自己,你安心养病就是。”
提起杨小四,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一个人不在了,还得想法子隐瞒他跟活着似的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每个人都像以前上学在操场踢球时飞扬的尘土,混浊了大家的眼睛,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就如从未发生一样。生命何偿不是如此,再怎么轰轰烈烈,到头来还是落叶归根,回到原始的起点,如同尘埃落定。
手术定在今天,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抚摸着已不再有黑亮头发的脑袋问你怕不怕,我想你应该会说,不怕,有你在身边。可是你的回答出人意料,你狠狠的点点头,一汪泪水围着眼珠打转。你说,怕,怕有什么意外,再也见不到你们。我惊疑,你还带了个“们”字,原来心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我安慰你,不要怕,医生都安排好了,你待会睡一觉,手术就会结束的,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的。你点点头,抓住我衣服说,我还是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呢。我搂着你的肩膀说,别傻了,跟你说没什么问题的,放心好了,我待会去理个头发,回来就可以见你了,你瞧我,几个月没剪发了,跟毛贼似的。
你被护士推走,我跟着到了手术室。我被挡在外面,你摆摆手喊,快去理发,快去快回。我笑了,说你傻还真的傻。
今天天气真不错,温暖而怡人,不像平常那样,萧条的秋季让人莫名的伤感。今天开始将是一个新的起点,新生活马上就要来到,我决定和你白头到老,永不分开,像医院门口那一丛丛花儿绽放美丽的笑容。
我在凳子上坐着,心情非常安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到。迷迷糊糊中你被推出手术室,你躺在床上,我扑过去,和你紧紧拥抱,很久才被人推开,惊醒过来,一漂护士站在我跟前。我忙问,手术如何,手术如何。护士小姐说,很成功,病人需要休息,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有排斥反应,过了观察期再进行恢复治疗。我连说谢谢,跑到病房里。
安琪给我打电话说:“我来看看贵花吧。”
我拒绝道:“别,再过些天吧,她刚做完手术,在休息,长途电话挺贵的,我先挂了。”
安琪立刻说:“别挂,我到了内地。”
我提着话筒颇感意外:“这么快?”我不相信的问。
安琪说:“是啊,这么快,把所有家底都带了过来。”
我惊道:“什么,什么?”
安琪笑了一声:“别问了,是我去找你,还是,你过来找我,我给你带来手术后期的费用。”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我去找你。”
你虚弱的滴米不沾,我每天想着法子给你弄点有营养的东西,但并不有效。你每天吊水,安睡,我每天看着你奄奄一息,若不是医生说你在恢复,我担心你会就此不醒。安琪那边我还是得去,第六感告诉我,她这次回来绝不仅仅是帮助我们,她的话里有釜底抽薪的味道。我在你身边轻轻地说,亲爱的,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然后吻了你的额头,正抽身而走时,你竟“嗯”了一声,可是眼睛并未睁开。我忍不住笑了,如此的疲惫,其实心里很清楚谁在跟你说话。我说,好好睡觉,什么也别想。这回你不“嗯”了,让我猜测刚才你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不知见到了谁。
这个熟悉的地方我不知来了多少次,每一次光顾的心情都略有不同,这次不知何种原因竟让我双腿无法迈进那个房号。安琪在电话里的态度很坚决,她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让一切都尘埃落定的决定。我别无选择的来此,我想我也应有我的决定,让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这次回来的挺快啊。”我故作轻松。
“有什么不对吗?”安琪问,她的笑很坦然。
“一个人回来的?”我问。
“当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还有那陈公子呢。”我开起了玩笑,不太轻松的玩笑。“倒是有段日子没见着他了。”
“哦,他留在香港,我回来并没告诉他,也无需向他汇报。”
“不会如此绝情吧,他待你可不错。”
“你别瞎搅和,他不过是……算了,甭老提他,谈谈你吧,贵花手术还顺利吧。”
“手术做得还算成功,这几天还要观察,医生担心骨髓移植会出现排斥现象。”
安琪沉默下来,又说:“希望贵花能挺过这一关。把你从她身边叫来你不会怪我吧,她那么需要人照顾。”
我说:“没关系,她休息着,还有医生护士照看着呢,我也帮不上什么。”
安琪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存折,递给我说:“这是二十万,要好好照顾贵花。”
我停顿了一下,接过存折,真诚地说:“谢谢你,安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只能代贵花向你说声谢谢……”
安琪倒杯水递给我:“看你说的,多见外,又不是外人。”
我和安琪并肩坐在沙发上,她距离我一拳之隔,我握着存折像接受家长过年给的红包一样显得慌恐,重要的是心里明白这钱此生怕难以归还,不知道安琪的大恩怎样报答。
安琪主动开口问:“想过和贵花的未来吗?”
我愣了片刻,说:“好好照顾她到老,她太不幸了,我又做不了什么。”
安琪问:“你是真心爱着她吗?”
我笑了一声:“你怀疑我的动机?那我是什么目的呢?”
安琪说:“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也知道,即便成功移植骨髓也只是延续生命而已,你想过以后吗?生命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
我低下头,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但也不是目前所考虑的问题。我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哪能管那么多呢。”
安琪盯着我什么部位看着不眨眼睛,我虽然低头,却能用余光看到她的呆滞。她说:“可是……”又停住。
此情此景,我跟安琪似乎都很愁怅,互相不知该表达什么,我选择告别。我站起来说:“安琪,我该回去照顾贵花了,谢谢你,你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联系。”
安琪并不说话,她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我只好先走一步。就要跨出门口时,安琪在背后大叫一声:“天天!”
我想她该不是喊天天学习好好向上吧,就自作多情的回了一下头,正在这时两双手从背后环住我,力道够大,我的腰围顿时缩了两圈,随着双手的力量增强,我竟憋得喘不上气,紧接着一只头颅埋在我后背上。我连问:“怎么了,怎么了。”后面一个声音嘤嘤而泣,就是不吭声。我支出手掰开腰间两双缠紧的手,却无济于事,反而被勒得更紧。
我说:“安琪,安琪,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安琪的头在背后摇摆,越让她松开,她反而缠得更紧,如念紧箍咒一样,适得其反。
我安慰安琪说:“别哭,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找他算帐去。”
安琪恶狠狠的说:“就是你!”
我大惊失色。
“我怎么了你嘛,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就是你,不管我的死活。”
“我怎么管你啊,不是有人管吗?”
安琪说:“你不要我了……”然后,她又接着哭。
我说:“安琪,有话好好说,别哭啊,让别人听到还真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你就是欺负我了。”安琪斩钉截铁的说,不容置疑。
“好,好,算我欺负你了。”我说,又自我反问,“我欺负你哪了啊。”
“你不要我了。”安琪说,“天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表明。我想了想说:“你不觉得贵花更需要我吗?”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贵花无法跟你白头到老,你应该正视这个问题,你答应我,我们在一起照顾她,好不好?”
“这个?不太好吧,我不能再放弃贵花,我要给她全身心的爱,那样,她才不会感到孤独。”
“不会啊,我们两个一起照顾她,怎么会孤独呢?”安琪说,我感觉她在盯着我后背一眼不眨,所幸我身材还算丰满,否则,不硌着她才怪。
“你不明白的,爱情不能分享,我只能奉献一份真爱,你要理解我。”
安琪说:“那你理解我吗?我把香港那边所有的事情都打点好,公司也都交给了别人,为的就是这次回来再不回去,为的是跟你白头到老,你明白吗?”
“我明白,安琪,可我只能说抱歉啊。我辜负过贵花,对不起她,从她的身旁离开到你的身旁,爱情往往就是这样,明知道有毒我们还靠近。可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况且贵花生病,我不能再离开她了,安琪,你原谅我吧,对不起。”
“看来,爱情这杯毒药现在植在了贵花身上,她毒倒了自己,也毒倒了你,你义无返顾了,是吗?”
“安琪,我……”我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无语凝噎,这个世界要么让我孤独,要么让我无话可说。
我终于狠心,掰开安琪的双手,一股潮湿在背后传到全身,她的眼泪已经侵透我的五脏六肺,可是,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离开的路上,我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是有愧疚的,我拿了安琪的钱,却无力答应她的要求。我更像一个无耻之徒,明明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却又拿着钱就走,我别无他法,贵花,你知道吗,为了你的生命,我忘记了我曾经的清傲和坚持。
病床上你睡得如此香甜,我也跟着你入眠,很快进入我的梦乡,梦里我不停地跟着两个天使在漫无边际的飞翔,只是你俩的方向有所不同,我无法确定跟谁而飞,眼前让我迷茫。不知不觉,我被梦魇惊醒,现实让我领悟,其实我早有了答案。我看看你,想找出认定你的理由。你发出微弱的呻吟,我凑上前小声问,贵花,贵花,你怎么了?我看到你脸色发红,气息急促,忙伸手去摸你的额头,我被吓了一跳,一阵滚烫从手心传过来。你发高烧了,我连忙喊,医生,医生……
医生给你做了全面检查,在我胡思乱想之时,他们沉着脸对我说,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出现了排异反应,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我们会尽力的。我一下子懵了,这么一说,无异于宣布你的死刑,缓期执行。我六神无主的乞求医生一定要救救你。他们点头,却露出无可奈何的脸色。
三天三夜,医生做了一切努力,必要的努力,可是,事事并未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你一直迷迷糊糊的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大家的努力,你一定失望极了,在自己的国度里拼命挣扎,命运却并不眷顾你。我守在你身旁,守着一丝希望,可你却始终在昏迷中与我相隔,哪怕我在心底泣血喊着,亲爱的,你醒来看看我吧。你依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遗落了整个世界,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