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房间内,人多眼杂的气息反而成了一种另类的掩护。金翎和妙音天女纵然势大,想必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违反禁令,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辰秋离屏息凝神,催动体内那缕源自生命之种的翠绿色能量。
柔和而充满生机的光晕笼罩着他和辰逸,滋养着他们受损的经脉、愈合着皮肉之伤。
胸口的爪痕、背后的撕裂、肩胛的碎裂……都在生命之力温和而强大的作用下飞速愈合。
辰逸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变得绵长安稳,怀中的小黑虎岩煞也蜷缩着,发出舒适的呼噜声,吸收着逸散的能量。
直到确认辰逸伤势无碍,沉沉睡去,气息平稳悠长,辰秋离才缓缓收功。他额头的花纹黯淡下去,脸色因消耗而略显苍白,但体内的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
然而,身体的伤痛易愈,心中的块垒难消。
夜深人静,窗外魔域的血月散发着清冷诡异的光辉。
辰秋离毫无睡意,白日里的血腥厮杀、灵兽的悲鸣、金翎等人的咄咄逼人、以及那神秘少女带来的微妙感觉……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最终都化作了一张冰冷淡漠、却又深刻入骨的脸庞——
辰秋逸……
他的大哥……
心口传来一阵窒息的抽痛,远比白日的伤口更甚。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看了一眼熟睡的辰逸和两只小兽,轻轻推开房门,独自一人来到了客栈空旷的后院。
魔域的夜晚空气冰冷,带着硫磺般的淡淡腥气。
他寻了一处偏僻的石阶坐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劣质的魔域烈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胃腹,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烦闷。
似乎离大哥的距离越近,那种发自灵魂的想念就愈发深刻,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大哥……”
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血色和冰寒。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眼神明亮、宠他爱他的少年;
那个将他视若珍宝,小心翼翼捧出祖传玉魄向他笨拙示爱的秋逸;
那个眼睁睁看着定情信物般的玉魄被自己摔得粉碎、却依旧固执看着他的大哥;
那个最后绝望到捏爆自己心脏、以最惨烈方式渡劫成魔、从此斩断情爱再无悲喜的……魔尊。
是他,一手将那个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大哥,逼成了如今无情无爱的魔域之主。
摄魂术解除后,那噬心蚀骨的悔恨几乎将他摧毁。他疯了一般闯入魔域,跪在那座冰冷魔宫外的漫天风雪中,九天九夜,祈求一个当面忏悔的机会,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
然而,宫门从未为他开启。那个人,连一眼都不屑再看他。
这次万魔大会,是他唯一能想到靠近他的方法。成为胜者,成为前三,获得觐见魔尊、甚至成为其亲传弟子的资格……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再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哪怕可能再次被他的冰冷刺伤。
哪怕……要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但是第一关就如此惨烈,几乎让他们两个葬身兽腹,还连累了啸风岩煞的族人。
后面的关卡,尤其是那神秘的魔渊秘境,又该是何等恐怖?他真的能走到最后吗?
思念和恐惧如同阴影般袭来。他又猛灌了几口烈酒,呛得眼眶发红。
屋里的小兽似乎被他的情绪惊醒,一路小跑着出来,钻进辰秋离的衣服里,又从衣襟里探出小脑袋,湿漉漉的蓝眼睛担忧地看着他。
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辰秋离握着酒壶、微微颤抖的手背,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是在安慰。
感受到小家伙传来的温暖和依赖,辰秋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不能放弃。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为了赎罪,为了那句从未能说出口的“对不起”,更为了……再见他一面。
他收起酒壶,将小啸风抱在掌心,用指尖轻轻梳理着它柔软的银毛。目光再次抬起时,虽然依旧染着痛苦,却多了几分磐石般的坚定。
然而辰秋离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与烈酒之中,并未察觉,在他头顶上方,客栈那陡峭的、覆盖着暗色瓦片的屋顶之上,一道身影已静立良久。
血月的光辉勾勒出他极其伟岸挺拔的身形,肩宽腰窄,比例完美。
他身着一袭暗紫色绣有繁复幽邃魔纹的长袍,外罩一件同色系但更深沉、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丝绒斗篷,华贵而低调,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其主人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力量。
墨玉般的长发以一枚简单的紫晶冠束在脑后,几缕发丝随风轻扬,更添几分不羁。
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五官轮廓深邃如刀削斧凿,一双薄唇抿成冷淡的直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宛若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是比夜空更深的墨紫色,本该流光溢彩,此刻却沉寂得可怕。
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没有恨,没有喜,没有悲,甚至没有好奇,就那样淡漠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院中那个借酒消愁的男人。
他仿佛只是偶然途经,驻足看了片刻无关紧要的风景。
下方那个让他心脏碎裂、让他堕入无边魔道的人,此刻在他眼中,与路边的碎石、摇曳的枯草似乎并无区别。
可若真的无关紧要,为何在得知他参加了万魔大会的瞬间,他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为何会不动声色地亲临这边缘之地?
为何会在这寒夜,独自立于这屋顶,默然注视?
他自己或许也说不清。
恨意早已在捏爆心脏、重塑魔躯时被彻底焚毁。
爱恋?更是可笑又遥远的过去。剩下的,或许只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近乎本能的……确认。
确认他是否安好。
确认他是否……真的来了。
只有亲眼看到他无事,那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潜藏在魔魂最深处的细微躁动,才能平复。
他才能回到那座冰冷的宫殿,继续他无悲无喜的永恒统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他就这样看着,看着辰秋离灌下烈酒,看着那熟悉的眉宇间染上痛苦和烦闷,看着那曾经执剑刺向他的手微微颤抖。
魔尊的眼神依旧冰冷,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
然而,当辰秋离怀中那只毛茸茸的银色小兽探出头,亲昵又依赖地舔舐着辰秋离的手背,发出细微的、带着安慰意味的呜咽声时——
魔尊那完美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两道如利剑般的墨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不悦,快得如同错觉,甚至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
仿佛那纯粹的、不容任何杂质沾染的冰冷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互动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不再多看。
没有任何征兆,那道暗紫色的伟岸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后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斗篷拂过瓦片,却没有带起一丝声响。
寒风卷过,屋顶空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那轮冰冷的血月,依旧沉默地注视着下方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深陷在往事泥沼中的辰秋离,以及他掌心那团试图给予他温暖的、小小的银色光芒。
就在屋顶上那道暗紫色身影彻底融入夜色的刹那,下方正仰头灌酒的辰秋离,心脏莫名地、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被什么极其重要、却又极其冰冷的东西注视了许久,并非有任何声响,只是一种本能的感觉。
他猛地抬起头,带着几分酒意和下意识的警惕,目光锐利地射向客栈屋顶——那个他感觉异样的方向。
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魔域永恒不变的、那轮硕大而诡异的血月。
冰冷的血色月华洒落在空无一人的屋顶瓦片上,泛着幽暗的光泽。没有预料中的身影,没有残留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还是酒喝多了?
辰秋离皱紧了眉头,仔细感知了片刻,依旧一无所获。
但那瞬间的心悸和空落落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他望着那轮血月,不知为何,今夜的血色月光落在他眼中,并未感到往日的诡异和不适,反而透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那红色,像干涸的血,像破碎的心,像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刚才更加窒闷。
怀中的小啸风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的低落,又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细微的“嗷呜”声,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辰秋离收回目光,自嘲地摇了摇头,将壶中最后一点烈酒饮尽。
辛辣的滋味依旧,却再也压不住那弥漫开来的悲凉和疲惫。
“没事了。”
他低声对啸风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它,还是在安慰自己。他轻轻抚摸着小狼柔软温暖的背脊,抱着它站起身。
夜风更冷了。他不再停留,抱着怀中这点微小的温暖,转身走进了客栈,回到了那间暂时还算安全的客房。
辰逸依旧沉睡着,呼吸平稳,怀中的小黑虎岩煞也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辰秋离轻轻将啸风放在枕边,小家伙立刻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好。
酒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身上的伤势虽愈,但心灵的倦怠却难以驱散。辰秋离和衣躺下,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那轮悲凉的血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休息。
无论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养精蓄锐。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屋顶那空无一人的景象和血月悲凉的光芒,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化作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湮灭在渐起的鼾声中。
黎明,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