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秋离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串烤得恰到好处的鱼,快步走回洞穴。
鱼儿表面金黄微焦,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与他记忆中自己第一次手忙脚乱弄出来的那些黑炭般的失败品截然不同。
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讨好,将烤鱼递到闭目调息的辰秋逸面前,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大哥,鱼烤好了,你尝尝?”
辰秋逸缓缓睁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那串烤鱼上。
只一眼,他那英挺的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这烤鱼……色泽金黄,外皮微酥,油脂被烤得恰到好处,滋滋作响,香气扑鼻,一看便知火候掌握得极好,绝非生手所能为。
这与他在人族时,那个被娇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第一次兴致勃勃说要给他烤鱼结果弄出一堆半生不焦、根本无法入口的炭块的辰秋离,截然不同。
他什么时候……学会了烤鱼?而且还烤得如此……熟练?
这个念头一起,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
眼前这个辰秋离,会隐忍剧痛一声不吭,会冷静分析局势,会独自在危险的秘境中生存,甚至会……烤出如此像样的食物。
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撒娇喊哥哥、怕疼怕苦、一点委屈就掉眼泪、需要人时时刻刻护着的娇气弟弟了。
这巨大的变化,原本就透着蹊跷。
而下一刻,另一个画面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地牢里,那个被锁链捆缚、承受着幽冥死气侵蚀却咬紧牙关、眼神死寂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辰秋离!
那副样子,与眼前这个红着眼眶递烤鱼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娇气的弟弟,形成了极其诡异、令人极度不适的割裂感!
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如何在短短时间内,蜕变成这般隐忍、冷静、甚至……擅长生存之道?
除非……他经历的,远比自己知道的,甚至想象的,要多得多,要……黑暗得多。
而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变化的经历,往往伴随着极致的痛苦与磨砺。
辰秋逸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怒意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直直射向辰秋离,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个明白!
他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吃了很多苦?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那颗被玄冰包裹的心脏深处。
那串依旧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烤鱼,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无比刺眼。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
辰秋离举着烤鱼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被鱼身的热度烫得微微发红,也浑然不觉。
他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亮光,在辰秋逸蹙眉凝视、迟迟不接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肉眼可见的失落与无措。
“怎、怎么了?”
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下意识地将烤鱼往回缩了缩,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是……是不喜欢吗?还是……烤得不好?”
他甚至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鱼,确认它确实金黄焦脆,并没有烤糊。
那是他在房陵的时候,特意找了当地有名的厨子学的,他以为……至少这个能拿得出手。
然而,回应他的,是辰秋逸骤然变得更加冰寒的脸色和猛地站起身的动作。
玄黑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拂过辰秋离的脸颊,带着不容靠近的疏离。
辰秋逸甚至没有再看那烤鱼一眼,也没有看辰秋离那副失落可怜的模样。
只是迈步朝着洞口走去,声音冷硬得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如同最终判决:
“我要回魔宫了。”
他脚步未停,甚至加快了几分,仿佛急于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人。
就在辰秋离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中回过神时,那句更加冰冷彻骨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他刚刚才回暖些许的心口——
“你走吧。”
走吧。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重若千钧。
瞬间将辰秋离重新打回原形,打回那个被拒绝、被抛弃、无所归依的境地。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毫无血色。
手中那串原本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鱼,此刻仿佛成了最可笑的讽刺,“啪嗒”一声,从他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岩石上,沾满了灰尘。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决绝的玄色背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洞穴外的光线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再次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方才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希冀。
原来……终究还是他痴心妄想了。
大哥他……真的不要他了。
连让他跟在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微不足道的、烤鱼的仆从,都不愿意。
洞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条掉落在地、渐渐冷掉的烤鱼。
还有那无声蔓延的、足以将人冻僵的绝望……
辰秋逸强压下体内因毒素与玄冰之心冲突带来的阵阵虚软与隐痛,面色冷凝地走在离开崖底的道路上。
他心知肚明自己此刻的状态,绝不能轻易动用魔力,否则极易引动毒性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通知默情或其他属下前来接应?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他否决。
他不需要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般狼狈虚弱的模样,尤其是那些臣服于他力量的属下。
所幸,灵识大致扫过,此地虽偏僻,但距离魔宫主殿已然不算太遥远。
以他如今的脚程,不停歇地赶路,应当能在入夜前抵达。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不适死死压在冰冷的面具之下,步伐看似沉稳地向前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一道气息不远不近、固执地跟了上来。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辰秋逸眉头瞬间拧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停下脚步,猛地回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射向那个低着头、默默跟在后面的青色身影。
“滚。”
他言简意赅,声音里不含一丝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驱赶。
辰秋离的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眶甚至还有些微红,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沉默的、近乎偏执的倔强。
他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用行动表明着他的不肯离开。
辰秋逸眼神更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戾气:“本座的话,你听不懂?”
辰秋离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被那戾气所慑,但他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
甚至微微挺直了那看似单薄的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顽强生存的小草,无声地对抗着。
辰秋逸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墨黑的瞳仁里冰寒翻涌,最终却化为一抹极深的、难以解读的晦暗。
他看出辰秋离是铁了心不会离开。
呵……真是……不知死活。
他不再浪费唇舌,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试图将那个尾巴甩掉。
然而,无论他走得多快,甚至故意选择崎岖难行的路径,那道青色的身影总是能顽强地跟上,始终保持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不敢靠近惹他厌烦,也绝不让自己被甩开。
辰秋逸心中的烦躁愈盛,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走……这家伙……
最终,他索性不再去管,只当身后空无一物,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赶路上和压制体内的毒素上。
于是,魔界荒芜的道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幕奇景:
威震魔界的魔尊辰秋逸面色冷峻地在前方疾行,而身后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正一言不发、步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紧紧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梭在渐暗的天色中。
直到天光彻底被墨色吞噬,远处魔宫巍峨雄伟的轮廓在夜幕下显现出森然的轮廓,宫门口巡逻的魔兵身上铠甲反射着幽光。
辰秋逸终于停下了脚步,望着近在咫尺的魔宫,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冷硬。
他始终没有再看身后一眼,径直朝着宫门走去。
而他身后不远处,辰秋离也停下了脚步,微微喘息着。
抬头望着那气势恢宏却透着无尽冰冷的魔宫大门,以及那道即将融入其中的玄色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不安,却依旧没有退缩。
魔宫大门幽深的光线下,默情与厮占已等候多时。
见到辰秋逸的身影终于出现,两人明显都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前。
然而,厮占刚触碰到辰秋逸的手腕准备例行探查,脸色就瞬间变了。
“尊上!您……”
她指尖感受到的脉象紊乱而虚弱,更有一股阴寒歹毒的异种能量盘踞其中,不断侵蚀着本源。
“您伤得如此之重!还中了剧毒?!必须立刻闭关清理!若是在下次朔日寒邪发作之前还未清除干净,恐会伤及魔元根本!”
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和担忧。
辰秋逸却面无表情地抽回手,仿佛那沉重的伤势和剧毒与他无关一般。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两人,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那人呢?”
默情闻言,英气的眉头立刻不悦地蹙起,脸上闪过毫不掩饰的厌烦,但她不敢不回话,只能硬邦邦地回答:
“回尊上,他在宫门外跪着。”语气里满是鄙夷。
厮占看了看辰秋逸的脸色,轻声补充道:
“尊上,他毕竟是本届万魔大会前三。依惯例,您确实……可以在我等三人中择一人收为亲传弟子。”
她试图从规矩层面为辰秋离的存在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收。”
辰秋逸想都没想,直接冷声拒绝,语气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压下体内翻涌的不适和那股因某人而起的莫名烦躁,对厮占道:
“去告诉他,在本座还没想杀他之前,滚远点。”
厮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片刻后,她返回殿内,面色有些为难:
“尊上,他……他说……若尊上不肯收他为徒,他便长跪不起。”
“呵。”
辰秋逸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戾气闪现。
“那就让他跪着!别死在本座殿门口碍眼就行!”
他看向默情,“默情,去让他滚!”
“是!”
默情早就想这么做了,立刻领命,转身就朝外走去,周身煞气凛然。
然而,还没等默情走出大殿,甚至没等她开口驱赶——
宫门外,一直垂头跪着的辰秋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
他暗中运转一丝灵力,极其隐晦地、狠狠地在自己胸口某处穴位冲击了一下!
“噗——!”
一大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洒落在冰冷的魔宫地砖上,触目惊心!
紧接着,他身体一晃,眼睛紧闭,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倒去,彻底“晕厥”在了魔宫大门之外,气息变得极其微弱。
殿内的辰秋逸,几乎在辰秋离吐血倒下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尖锐的烦躁感猛地再次窜起,甚至牵动了他压制的伤势,让他喉头也是一甜,险些压制不住!
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泛白,脸色难看至极。
这个麻烦精!这个祸害!
偏偏在这个时候……死在他门口?
默情也愣住了,看着门外倒地不起、气息奄奄的辰秋离,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下手驱赶一个看似快要死的人。
厮占急忙上前再次探查,眉头紧锁:
“尊上,他……气息微弱,内息紊乱,像是急火攻心又引动了旧伤……若放任不管,恐怕……”
辰秋逸闭了闭眼,强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剧烈烦躁。
他伤势沉重,实在没精力再处理这桩突如其来的麻烦。
半晌,他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把他拖去偏殿!找个医师看看!等他好了立刻给本座处理掉!”
说罢,他再也支撑不住,转身快步向内殿走去,急需运功压制伤势和毒素。
厮占连忙应下,示意守卫将“昏迷”的辰秋离小心抬起,送往僻静的偏殿安置。
无人看见,在被抬起转身的刹那,那“昏迷”过去的辰秋离,苍白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快速地勾起了一抹狡黠而得逞的微笑。
虽然过程惨烈了点,但至少……他暂时留下来了。
不是吗?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偏殿的日子安静得近乎枯燥。
除了每日定时送来汤药和饭食、面无表情如同傀儡般的魔族婢女外,辰秋离再没见过任何其他人,更别提那道他心心念念的玄色身影。
辰秋逸仿佛彻底遗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辰秋离身上的伤在丹药和自身木灵之力的调理下渐渐好转,可心里的焦灼与思念却与日俱增。
他担心辰秋逸的伤势和余毒,想念他哪怕冰冷的目光和话语,却又不敢再去主动招惹。
那日宫门外吐血“晕倒”才换来片刻收留,他怕自己再去,得到的会是真正毫不留情的驱逐,连这偏殿一隅的容身之所都会失去。
他只能按捺着性子,每日望着窗外魔宫一成不变的晦暗天空,度日如年。
直到这一日,实在闷得发慌,加之伤势已无大碍,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踏出了偏殿的门槛。
魔宫守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并未阻拦他,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他。
他不敢往核心区域走动,只沿着偏僻无人的回廊和小径漫无目的地闲逛。
魔宫庞大如同迷宫,处处透着森严冰冷的威压,与他记忆中人族皇宫的繁华明亮截然不同。
走着走着,周围的宫宇逐渐稀疏,景致也变得愈发荒凉冷清。
最终,他在一处极为僻静的角落,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小小宫苑。
宫苑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很干净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字——
灿月阁。
这个名字,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辰秋离。
灿……灿灿?
那个因为他当年的愚蠢和被人操控,而被当作工具、最终香消玉殒的郡主……那个成为横亘在他与辰秋逸之间巨大鸿沟的女子……
辰秋离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略显沉重的院门。
吱呀——
门扉开启,扬起细微的尘土。
院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冷清寂寥,却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仿佛有人时常默默打扫。
院子里没有太多装饰,只有一棵早已枯萎的老树,枝桠嶙峋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正殿的门也虚掩着。
辰秋离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它。
殿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到近乎朴素,与魔尊其他宫殿的奢华威严完全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像是为了掩盖什么,又像是某种无言的祭奠。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
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眼灵动,穿着人族郡主的华服,正是灿灿最美的年华模样。
而在画像之下,是一张干净的黑玉石案。
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件女孩家喜欢的精致玩意儿——一个镶嵌着七彩宝石的蝴蝶簪子,一把小巧玲珑的玉梳,几盒未曾开封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几本翻旧了的人族话本。
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
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拿起它们。
辰秋离怔怔地站在殿门口,看着那画像,看着那些被精心保管的物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原以为……以为大哥成为魔尊后,断情绝爱,早已将前尘往事,包括灿灿,都彻底遗忘或深埋了。
可他竟然……竟然专门僻出这样一处宫苑,如此沉默而固执地保留着关于灿灿的一切。
这是怎样一种深沉而无言的……祭奠与怀念?
那冰冷的外表之下,藏的究竟是一颗怎样伤痕累累、从未真正放下的心?
辰秋离一步步缓缓走到那石案前,手指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冰凉的玉梳,仿佛能透过它们,感受到辰秋逸那份从不与人言说的痛楚与孤独。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后悔的那个人。
可现在他才发现,大哥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他,正是造成这一切痛苦的……根源之一。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缓缓跪倒在石案前,对着灿灿的画像,也对着这满室无声的悲伤,发出了压抑至极的、小兽般的呜咽。
“对不起……灿灿……对不起……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