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辰秋离沉浸在无边的愧疚与痛苦中,对着那满室冰冷的遗物无声恸哭时,内阁的方向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猛地一惊,慌忙抬起泪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素雅淡粉色衣裙的少女,正缓缓从内阁的阴影中踱步而出。
她的衣裙料子很好,款式简单却干净整洁,头发也被细细地梳成乖巧的发髻。
缀着几朵小小的、不会太过鲜亮的珠花,看得出被人精心照料着。
然而,当辰秋离的目光触及她的脸庞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少女的侧脸……
靠近耳际和下颌的皮肤,竟然有着几处明显斑驳扭曲、颜色深暗的腐肉痕迹!
尽管看起来经过了无数次治疗和修复,用了极好的灵药,但那些可怕的伤痕依然顽固地残留着。
如同破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瓷器,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残缺感。
她的正脸相对完好,依旧能看出原本娇俏可人的轮廓。
但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空洞与迷茫,没有任何焦距,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无法驱散的薄雾。
她似乎察觉到了殿内有人,缓缓转过头,看向辰秋离的方向。
脸上没有任何惊惧或好奇的表情,只是微微歪着头,露出了一个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有些痴傻的笑容。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轻轻软软,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拙和不连贯。
“逸……逸哥哥……是你吗……你来……来看灿灿啦?”
灿灿?!
她真的是灿灿?!
辰秋离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愧疚。
灿灿……竟然没有死?!
可是……可是她的状态……
灿灿说完那不连贯的话语后,就自顾自地坐下,完全对来人的反应没有一点感知。
在冷清寂寥的灿月阁内,灿灿静静地坐在铺着软垫的凳子上,目光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毫无血色的苍白,如同最上等的宣纸,却失去了所有活人应有的润泽与光彩。
光线落在她的脸颊和手臂上,甚至隐隐给人一种半透明的错觉,能模糊看到其下青色的细微血管,但那血管中仿佛也已空无一物。
那不是病态的虚弱苍白,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死寂之感。
指尖触碰上去,只会感到一种沁入骨髓的、玉石般的冰冷,仿佛她的血液早已凝固冻结,不再流动,所有的温暖与生机都已被彻底抽离。
这具躯壳被保存得极其完好,甚至称得上完美无瑕——除了那些无法彻底消除的、昭示着惨烈过去的腐肉伤痕。
但正是这种“完好”,与内在彻底的空洞、冰冷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感。
她仿佛是一件被精心擦拭、妥善保管,却没有灵魂的人形瓷器。
所有的动作都缓慢而略显僵硬,所有的反应都基于某种残存的本能或指令,而非出于自身的意识。
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规律到刻板的起伏,更像是某种维持存在的机制在运转,而非生命的自然呼吸。
她就那样安静地待着,偶尔会因为外界细微的动静而微微转动眼球或偏头。
脸上偶尔会浮现那种单纯却毫无意义的微笑,轻声呓语着“逸哥哥”。
但这所有的迹象,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支撑这具美丽皮囊的,早已不是鲜活的灵魂与炙热的情感。
而是某种强大却冰冷的魔力,以及一个执念深重之人不肯放手的悲哀。
一个他从幼时杂书中看过的古老词汇猛地窜入脑海——失魂症!
他曾因不喜枯燥的四书五经,反倒读了许多记载奇闻异事、旁门左道的杂书。
书中记载,失魂症乃是魂体遭受巨大创伤或强行分离过久,即便肉身得以复生,三魂七魄也已残缺不全,再难重聚。
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空空如也、仅存些许本能反应的躯壳,再无神智与情感可言。
原来……原来大哥他……竟然逆天改命,强行保住了灿灿的肉身?!
可他付出的代价,就是永远面对这样一个……不再是“灿灿”的灿灿?
这一刻,辰秋离才真正、彻底地体会到辰秋逸所经历的是一种怎样绝望的痛苦!
那种拼尽全力挽回,却只能得到一具空壳的无力感!
那种日日夜夜面对灿灿的惨状却无能为力的折磨!
自己那所谓的被操控、所谓的无奈……
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
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只是误会与伤害,更是灿灿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和眼前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他原本鼓起的、想要向辰秋逸坦白一切的勇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殆尽。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误会解开了,然后呢?
伤害已经造成,耻辱已经刻下,灿灿已经变成了这样……
他的坦白,听起来难道不像是最苍白无力的脱罪借口吗?
现在的大哥,至少还有个人可恨。
若是知道了真相,知道这一切背后可能还有更深的阴谋,知道他自己恨错了人,那他该多么痛苦?
又该去恨谁?那岂不是让他更难受?
更何况……如今的大哥早已玄冰代心,断情绝爱。
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换不回那颗曾经为他跳动、为他温柔的心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辰秋离淹没。
但是,这一次,绝望之中,却生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
弥补。
他只能尽力去弥补。
那就……从灿灿开始吧!
他记得那些杂书中似乎并非只记载了“失魂症”的可怕,隐约也提及过,若能寻回散落的三魂七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虽然那记载语焉不详,过程必定艰难万分,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
但……总是有一线希望的不是吗?
而其中一个可能汇聚残魂的地方,便是——忘川!
生与死的交界,魂魄往生之地!
他知道那必定是九死一生的险地,但他不怕。
只要有一丝希望能让灿灿恢复,能让大哥减轻哪怕万分之一痛苦,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忘川……
他一定要去!
辰秋离看着眼前依旧痴痴笑着、喊着“逸哥哥”的灿灿,眼中闪过一丝无比坚定而又悲伤的光芒。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冷清的灿月阁和眼前的少女,转身决绝地离开了。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必须要去完成的目标,无论前方是何等的龙潭虎穴。
……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运功逼毒,加之魔宫珍稀药物的辅助,辰秋逸体内的“陨神鸩”之毒终于被彻底清除干净。
虽然元气略有损耗,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与滞涩感已然消失,力量重新充盈四肢百骸。
他缓缓睁开眼,冰封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疲色,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掌控感。
连日困于榻上疗伤,让他心中莫名憋闷烦躁。
他起身,习惯性地想处理堆积的政务,脚步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偏离了通往正殿的路,朝着魔宫那片僻静的偏殿区域走去。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那处安置辰秋离的偏殿院外。
他眉头微蹙,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行为感到一丝不悦。
但既然来了……他倒要看看,那家伙安分了几天,又在搞什么名堂。
犹豫片刻,他还是推开了那扇并未紧闭的殿门。
殿内异常肃静,甚至带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
光线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细微的浮尘,案几上摆放的茶水早已冰凉,床铺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
空无一人。
辰秋逸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心头。他快步走入内室,依旧不见人影。
“来人!”他冷声喝道。
一名负责送饭的魔族婢女立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
“这里面的人呢?”辰秋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自带威压。
婢女吓得声音发颤:“回、回尊上……奴婢……奴婢也不知。从昨日清晨送来早膳后,就……就再未见这位大人出来过。午膳和晚膳放在门口,也未曾动过……奴婢不敢擅自入内查探……”
消失一天一夜了?
辰秋逸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难道是……终于知难而退,自己离开了?
这个念头浮现时,辰秋逸先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走了也好,省得在他眼前碍事,搅得他心神不宁。
然而,这口气还未完全松开,另一股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失落与空荡感,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上心头。
那感觉极其陌生,让他烦躁地将其归因为伤势初愈的不适。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这空荡荡的偏殿,转身离去,试图将那个麻烦的身影彻底抛诸脑后。
如此又过了三日。
就在辰秋逸几乎要将那人彻底遗忘,专注于魔宫事务时,一名心腹魔将却匆匆来报,神色凝重:
“尊上!忘川之畔的壁垒结界……有异常波动!能量紊乱,似有外力强行冲击的痕迹!”
“忘川?”辰秋逸猛地从魔尊宝座上抬起头,眸光锐利如电。
那是魔界与地府的交界枢纽,是阻隔亡灵涌入魔界的天然壁垒,更是……他父母玄天纵夫妇以身镇守之地!
有他们二老的神魂坐镇,忘川本该稳如磐石,怎会无故出现异动?
难道……
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瞬间就将这异动与那个消失了三天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那个家伙……难道他根本没走?!
他去了忘川?!
他去那里做什么?!
那个地方岂是他能擅闯的?!
以他那点微末修为,闯入忘川,无异于自寻死路!
更何况还有可能惊扰父母神魂,引发更大的乱子!
种种可怕的猜测和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辰秋逸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慌震怒!
下一刻,他已然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流光,毫不犹豫地朝着魔界与忘川交界的方向疾驰而去!
速度快到极致,甚至带起了音爆之声,显示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他必须立刻去确认那个蠢货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三日前。
魔界与忘川的交界处,并非想象中的河流奔涌,而是一片无边无际、弥漫着灰白色雾气的荒芜平原。
空间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生与死的气息交织碰撞,形成一道无形的、拒绝生者闯入的强大壁垒。
辰秋离站在那灰雾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忘川深处的、针对鲜活生命的强烈排斥力。
那力量冰冷而浩瀚,如同亿万亡灵的残存的意志,警告着任何胆敢逾越界限的生者。
他不是魔族,身上流淌的是人族的生机与木灵之力,在这死寂之地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显眼,根本无法悄无声息地潜入。
怎么办?
灿灿残魂可能汇聚的地方就在彼岸,他绝不能在此止步!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杂书中似乎有过模糊记载,欲入死地,需先近死。
唯有让自己无限接近“死亡”的状态,骗过这片天地的感知,才有可能潜入!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
辰秋离眼中闪过一抹惨烈而坚定的光芒,他盘膝坐下,双手结出一个极其凶险的法印,竟是直接作用于自己的魂魄之上!
自散三魄!
这是一种近乎自杀的行为!
魂魄乃生命之本,稍有差池便是真正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痛楚瞬间爆发,辰秋离脸色骤然变得透明,身体剧烈颤抖,冷汗如瀑般涌出,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他死死咬着牙,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控制着自己,将几缕代表生机与意识的“魄”暂时剥离。
三魂剥离的瞬间就消失无踪,辰秋离却无力挽留。
“就算自散三魄,应该也不会死吧,反正还有四魄呢。”
随着他半开玩笑地安慰着自己,他周身那蓬勃的生命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黯淡下去。
最终变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与周围弥漫的死气渐渐趋同。
那无形的壁垒对他的排斥力,果然随之大减。
辰秋离虚弱地睁开眼,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都涣散了几分。
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一步一步,如同真正的游魂般,融入了那片灰白色的死亡雾气之中,向着忘川深处走去。
路途迷茫,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了变化。
灰雾渐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绚烂到令人心悸的红色,如同血海般涌入他的视野。
是彼岸花。
花开如火,绵延成海,妖异而绝望。它们疯狂地燃烧着,绽放着极致的美丽,却看不到一片绿叶。
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辰秋离恍惚地望着这片血色的花海,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关于这种花的传说。
它们象征着生死两隔,永恒错失,就像……他和大哥如今的境地。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难道他和大哥之间的缘分,从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吗?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感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吞噬。
自散魂魄的虚弱与眼前的景象交织,让他心神摇曳。
但他很快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不,他不能放弃。
灿灿还在等着他,大哥的痛苦还需要弥补。
哪怕花叶永不相见,他也要逆天而行,从这死亡之地,夺回一线生机!
他拖着虚弱至极的魂魄之体,咬紧牙关,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一步步踏入了那片仿佛能灼伤灵魂的彼岸花海。
向着忘川更深处,那传说中魂魄汇聚之地艰难行去。
而他身后,那妖红似血的花朵在他经过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悲伤的预言。
踏入彼岸花海,仿佛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法则领域。
周遭的死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冰冷刺骨,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辰秋离那本就因自散魂魄而极度虚弱的灵体。
每前行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消耗着他仅存的力量。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花海深处,灰白色的雾气再次浓郁起来,但这雾却与外围不同,其中夹杂着无数细微如丝、扭曲变幻的灰色影子。
它们是未能往生、执念残存的游魂碎片,并无实质攻击力,却会发出各种蛊惑人心的低语、哀嚎和尖笑。
这些声音直接作用于神魂:
“放弃吧……好痛啊……”
“回头吧,活着不好吗?”
“你看,你的哥哥不要你了……”
“留下来陪我们吧……”
这些低语疯狂地钻入辰秋离的识海,放大他内心的恐惧、愧疚和绝望,试图瓦解他的意志,让他永远沉沦在这片迷雾之中,成为新的游魂。
辰秋离只能紧守灵台一点清明,不断默念着“救灿灿”、“见大哥”的信念,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抓住唯一的浮木,艰难地辨别方向,一步步向前。
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识海中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深渊。
他咬紧牙关,魂体却因极度的虚弱而开始微微颤抖,灵台那一点清明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穿过迷雾,前方忽然刮起一阵阵无形的阴风。
这风并非吹动衣袂,而是直接穿透灵体,带走一丝丝微弱的魂力!
如同钝刀割肉,虽然缓慢,却持续不断,让本就虚弱的辰秋离感到一种源自本源的逐渐消亡的恐惧。
更可怕的是,风中偶尔会夹杂着凝魄寒冰的碎片。
这些碎片并非实体,而是极度精纯的阴寒死气所化,一旦被击中,魂魄便会瞬间被冻结麻木,行动变得极其迟缓,甚至思维都会僵滞。
辰秋离不得不极度小心地躲避,魂体在幽风中摇摇欲坠。
他刚侧身避开一块较大的寒冰碎片,却被另一块细如发丝的冰屑擦过左肩。
刹那间,一股钻心的寒意顺着魂体蔓延开来,半边肩膀瞬间失去知觉,仿佛被生生撕裂出体外。
他踉跄一步,险些跪倒。
魂力疯狂涌动,试图驱散那股寒意,却如同以卵击石,反而加剧了魂体的震荡。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逐渐迟钝,仿佛整个人被慢慢拖入冰窟。
“不能停……”
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换取一丝清醒,拖着半僵的魂体继续向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魂体在幽风与寒冰的双重侵蚀下,已近乎支离破碎。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
因为前方,还有他必须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