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困在大英博物馆上百年的家国永安枕。
憧憬着有朝一日有人能带我回家。
好心的郎君出现了,他收留我照顾我,扬言对我负责。
可他却倒在带我回国的机场门口。
故乡远在山海外,恶狼虎视眈眈。
我该怎么办?
1
“护照带好了吗?”
我朝顾年盈盈一笑,“带好啦!”
预约的出租车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坐进后车厢。
我还是头一回坐这种会移动的铁房子,局促地望着窗外,憧憬又忐忑。
就要回家了……
可顾年说,北宋早就没有了,现在的东方大国日新月异,高楼林立。
他说,我不一定能适应。
可,那片土地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家,黑头发黄皮肤,就是我的家人。
下了出租车,顾年怕我乱跑,紧紧牵着我的手。
“朝朝,一会我们要坐飞机,飞机就是能载着好多人上天的大鸟……”
顾年正絮絮叨叨,我笑着打断他,“这些我在平板上都学过啦。”
这时,喧闹的人群中冲出一个蒙着黑色面罩的男人。
他掏出一把黑色的物件对着我拨动了下手指,我懵懂地楞在原地。
顾年抢先挡在我身前,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穿进他的胸膛,他捂着胸口痛苦地倒下。
尖叫声中,我才想起曾在平板上见过,那叫手枪!
比刀剑更令人骨裂肉碎!
坏人重新举起手枪对准我,机场保安闻声追了过来。
他只得悻悻然作罢,掉头消失在人群中。
我跪下身,顾年靠在我的怀里,鲜血从胸前涌出,染透了白色的短衫。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滴落在大片鲜红上。
顾年伸出手,轻轻擦拭我的眼泪,温柔地说:“朝朝不要哭,我不能带你回家了,你请机场的工作人员帮助,带你去坐飞机,好吗?”
我摇摇头,哭着向来往的人群求助:“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不少人涌上来,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我都听不懂。
顾年垂下眼帘,气息越来越弱。
我心好急,茫然又无助,头一晕,失去了意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下,仿佛又回到了和顾年相识的那天。
他,是我的恩人。
那天,来博物馆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批。
只剩一名游客还低着头驻足在我的展位前。
我叹了口气,松了松肩膀,嘟囔着:“好累啊。”
那名游客肉眼可见地身体僵直,抬起头迷惘地环顾四周。
我瞧他黑头发黄皮肤,眼眸乌黑明亮,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于是,我试探着问:“郎君,你能听见我说话?”
小郎君一脸惊愕地跳开,眼睛瞪得老大,再次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立即雀跃着开口:
“你能帮我吗?把侧边的黑色按键按三下,然后什么都不用做,我自己会出来。”
小郎君虽震惊,但依言伸手摸到侧边按了三下黑色按键。
哟嚯!
多亏小郎君的相助,玻璃罩打开了浅浅一道缝隙。
我已修成灵体,可幻化世间万物。
闭馆之后我趁四下无人,化成一缕轻烟从玻璃罩中飘出。
原本放在那展示的本体凭空消失。
我穿着记忆里最时兴的衣衫,循着白天小郎君的气息,在街角堵住了他。
“是你救我出来的,你要对我负责!”
2
盏盏街灯如夜明珠一般亮起。
小郎君打量后问:“你是在cosplay吗?”
什么雷,我兴奋地自我介绍:“我是白日里博物馆角落那件瓷枕!”
“家国永安枕?”
我像小鸡啄米般,头点得飞快,“是我,是我,1377号!”
小郎君哼了声,“骗子。”掉头就走。
我疾步追着他辩解:“我不是骗子,我真的是从博物馆逃出来的!”
小郎君不耐烦,停下脚步,语调拔高:“不要因为是同胞,就以为我不会报警!”
报警是什么意思?
我喃喃道:“可我真不是骗子,白日里是你按了黑色按键……”
小郎君不可思议地扭头,“你真是那件瓷枕?”
我思索下坦诚:“我是一只枕灵,本体是临川先生的睡枕……”
小郎君瞳孔瞬间放大,“临川先生?”
“郎君,你认识我家主人吗?”我眼眸一亮,更觉亲切,迫不及待向他吐露。
熙宁四年我在“赵家枕永记”诞生,那是磁州鼎鼎有名的店铺。
熙宁七年临川先生遭罢免南下,我被留在老宅。
某天夜里贼人入室抢劫,将我盗走,从此颠沛流离。
勤苦修炼多年,一朝灵台拂开。
还没来得及欢呼,八方强盗大肆掠夺,我被打晕扔进麻袋。
醒来已身在大洋彼岸,在玻璃罩里一困就是上百年。
在博物馆这么多年,我早就搞清了今夕何夕。
我掐着手指头,“算算时日,我已有近千岁了,都可当郎君的祖宗了。”
小郎君灰着脸,将信将疑地将我带回住所。
“先说好,收留你可以,但是要约法三章。”
“第一,不要再喊我郎君!我叫顾年,喊我名字就可以。”
“顾年……”
我轻轻呢喃他的名字,笑着拍手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个好名字呢!”
顾年瞥了我一眼,“没想到你这小枕头,还挺有文化!”
我拍着胸脯骄傲,“我家主人夜间习文,我在一旁耳濡目染。”
他从房内抱出一叠干净的衣裤,推我进一处狭窄的小间。
“第二,你洗个澡把身上的衣服换掉,太招摇了。”
我环顾冷冰冰的墙壁,诧异地问:“用热水沐浴吗?”
顾年愣了下,一番操作,水雾从顶上喷洒而出,将我吓了一大跳。
他调好热水,细心向我讲述如何使用。
“你先将就下,明天我去买个木桶回来。”
关上房门,对上镜子,浑身上下都是灰扑扑的尘土,身上也是结痂后的累累疤痕。
洗好澡,吃干头发,简单挽好,顾年坐在沙发上等我。
“你没换衣服吗?”
“换了呀,原先的是湖绿色,这是草绿色,看不出来吗。”
他咬着牙:“一定要穿这种衣裙吗?”
我拎起裙摆施然转了个圈,“我们那小娘子都这么穿。”
“听着,小枕头,这里不是北宋,这里是英国。”
他指着我身上簇新的衣裙,皱着眉说:
“各路媒体已经发布你失踪的新闻了,你穿成这样太容易被别人盯上。”
他说的我大概能懂,听话换上宽大的衣裤,不免垂头丧气。
顾年安抚我:“小枕头,等回了中国,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顾年,中国,是我的家吗?”
“是的,我们的家,现在叫中国!”
“现在还在战乱吗?还有强盗吗?”
那场大火历历在目,烧了三天三夜。
顾年掷地有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窗外月光如银色轻纱,温柔洒满大地。
客房宽敞,床榻柔软,我安然睡下。
3
熙宁四年,草长莺飞,丝绦拂堤。
王雱一身常服,踏入铺中定制睡枕。
“官人可有什么要求?”
“用最时兴的纹饰,枕墙上剔出缠枝菊花,家父爱菊。”
“如今最时兴的是珍珠地纹饰,官人可要在上面刻字?”
王雱沉思了下,“就刻家国永安四个大字。”
王宅家宴,王雱递上定制好的睡枕。
“听闻爹爹夙夜难寐,雱儿特往磁州定制了睡枕,有安睡功效,还望爹爹保重身体,变法之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临川先生粗粝的手掌抚摸着枕面四个大字,感慨万千。
熙宁七年,天下大旱,民不聊生。
朝廷归罪于临川先生,罢相贬官。
仓促间,临川先生一声令下,轻装南行,那件瓷枕就此被舍下。
昔日喧闹的王宅,空空荡荡,夜澜无声。
一伙贼人翻墙而入,卷走宅院中的字画细软,又盗走床榻上的瓷枕。
“磁州窑的,定能卖个好价钱!”
千年南柯梦,一朝梦醒。
我睁开迷蒙的双眼,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头发散乱,眼眶红了又红,我蜷缩着身躯,在房内低声地啜泣。
有脚步声急促地传来,推开房门,坐到我身边。
“小枕头,你怎么哭了?”
我扑进顾年怀里,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在外面尝遍冷眼苦楚,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想回家,带我回家!”
“我年年寒暑假都可以回国,而你已经上百年没有回家……”
顾年攥紧拳头,坚定地发誓,“小枕头,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纱帘照耀在他脸上,神情坚毅又庄重。
莫名的心安,我止住哭声,清了清嗓子。
“我还有好多家人,女史箴图、三菩萨壁画、玉面神人像、唐三彩……我们被迫背井离乡,四五成群塞入同一个玻璃罩里,已经化形的家人连腿脚都不能伸直。”
“我曾无数次期盼,能有家人将我买下,带我回家。我不在乎回去是去博物馆还是收藏家私宅,都很开心。然而,拍卖会将我的价格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离谱,那些试图救我的家人,双手重如铁铅。”
顾年愤愤不平,“你本就是中国的文物,为什么还要花钱来买,什么强盗逻辑?”
说完他又担忧起来,语重心长。
“小枕头,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模样……”
顾年回房递给我一个长方形的扁平物件,触在手上冰凉凉的。
“这是平板,我下了很多北宋之后的纪录片,你好好看看。”
我看着他点亮屏幕,凑近之后又惊恐地退后。
“这些家人为什么都被锁在平板里?”
“不用害怕,这只是影像资料,不是真人。”
顾年教我生活常识,如厕,洗衣,开灯,还有打电话,点单。
他白天带我出门,辨认街边跑得飞快的好几种铁房子,还有红绿灯。
我看他住所别无他人,好奇地问:“郎君今年多大了?”
顾年狐疑,“23岁,怎么了?”
“竟这般大了,妻儿在何处?”
顾年咬牙嗔怒,“不要再喊我郎君!而且我还小,暂时不考虑结婚!”
4
顾年都这般年岁了,竟然还未娶妻,着实令人惊讶。
他似乎对中国历史熟知于心,每当我问起什么,他总能脱口而出。
我忍不住问他:“既然这么喜欢史学,为什么还要来英国留学?崇洋媚外?”
这是我从平板中学到的一个新词。
顾年眸中的光亮黯淡了下,侧过头,鼻音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父母希望我出国留学,好像这样,他们脸上就能增光。”
我不解,“留在国内考取功名不是更能光宗耀祖?”
顾年散淡的神色泛起苦涩的笑,“小枕头,有些事你不懂。”
“那天看到你在街头无助地奔走,左顾右盼都是金发碧眼,我仿佛看见了曾经同样彷徨的自己,被迫说着别人的语言,学着什么狗屁国际金融。”
我似懂非懂,“那你带我回国后,会留下来吗?”
“会,我以后就留在国内了,重新报考北大考古系的研究生……”
他喃喃自语,好像做出了决定,卸了压力般如释重负,冲我扬眉一笑。
“小枕头,我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你也不懂……”
我有些生气,“不要再叫我小枕头了,我有名字!”
“哦,说来听听。”
“我唤作朝朝。”
岁岁年年奔远道,朝朝暮暮催疲老。
既有年年,又有朝朝。
顾年教我把平板上的内容投屏在电视上观看,屏幕更大更清楚。
看完晦涩难懂的纪录片,我恶补起相关电视剧,更通俗易懂。
电视屏幕上一男一女的脸庞渐渐凑近,眼看就要贴在一起。
顾年从厨房焦急地冲出,大手捂住我的眼睛。
“朝朝,别看。”
我扒开他的指缝窥探,“他们是在干什么?”
屏幕上四唇相贴,顾年再次将我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
“他们……是在表达好感。”
我不满地扯下他的手,咦,顾年脸怎么红了?
表达好感?
他收留我照顾我,还允诺带我回家,我对他也很有好感。
是要表达一下。
我学电视里的小娘子,嘟起嘴,向顾年的嘴唇凑近。
顾年受惊状弹跳起来,脸上绯红更甚,慌乱地钻回厨房。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顾年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好心建议:
“顾年,你如果失眠的话可以枕着我睡觉。”
我怕他不信,连忙补充:“我说真的,临川先生也这么说,我有令人安睡的功效。”
“我才不要枕着你睡觉呢?”
他的脸颊又泛起红晕,目光从我身上飞快地移开。
好莫名其妙,我是个枕头啊,枕着我睡觉,有什么不对吗?
当我把近现代历史学得差不多时,英国政府发出全网通缉令。
他们公布了一小段视频,视频中,顾年的背影赫然清楚。
他在我的展台前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但就是这个小动作引起了所谓专家组的注意。
顾年替我翻译通缉令中的原话,“尽管很难解释,但政府有充分理由相信,瓷枕的失踪与这名年轻的亚洲男人有关。”
我得出结论,“他们说你是盗窃犯?”
顾年满不在乎,“狗咬人罢了。”
5
然而事情没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虽然馆内只拍到了顾年的背影,但通过检索,他在入场时的正脸被匹配上。
很快他的预约信息被查出,身份信息一览无余。
政府调查人员上门询问,又出示了搜查令,搜遍住所一无所获。
临走前,他们探究地打量我后,用蹩脚的中文问,“你是谁?”
顾年率先回答,单手亲密搂着我的肩。
“她是我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调查人员走后,顾年连夜带着我换了住所。
我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搬走?他们不是没搜到吗?”
任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瓷枕已经修炼成人,怎么可能搜得出。
“他们回去后就会查你的身份信息,查不到就会往别处想。”
顾年神色凝重,蹙紧眉头,“毕竟东方玄幻举世闻名。”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他们把你抓起来严刑拷问,逼迫你变回枕身,继续关进博物馆过着没有自由的日子。”
我瞬间红了双眼,“你会不会把我舍下,自己回国?”
顾年斩钉截铁,“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主人在南下时把我舍下,其实我不重,一点都不重……”
我撩起裤腿上一处疤痕,“贼人在我身上剜了一刀,验证我是不是真的磁州窑,那一刀疼得我哇哇乱叫。”
顾年眼里满是心疼,手足无措地放下我的裤子。
“朝朝,我们一起回家,让我想想办法,我们名正言顺地回家。”
顾年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额头肿得老高回到了住所。
擦掉渗出的血迹,我连忙拿来冰块给他冷敷。
“被人扔了点石头块,不碍事。”
我的眼泪淌落,“呜呜呜,对不起,顾年,是我连累了你。”
他摸了摸我的发丝,安慰说:“傻瓜,那些扔石头的坏人本来就歧视我。”
舆论推波助澜,顾年成了身怀宝贝的青年。
明有调查组三番两次试探,暗有恶狼虎视眈眈,日子危险丛生。
顾年出门购置生活用品,气喘吁吁地进门。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一饮而尽。
“朝朝,有人跟踪我,绕了几条街才把他甩开。”
“是政府那帮调查员吗?”
他摇摇头,“不像,更像是民间的收藏家。”
我的眼睛一亮,“收藏家也在找我?是中国的吗?我们可以直接和他联系吗?”
“如果对方是友善的,直接亮明身份就好,鬼鬼祟祟,只怕来者不善。”
我不明白,他们都说我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可我只是三贯钱买下讨父亲欢心的礼物。
也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破瓷枕。
为什么就不能放我回家?
顾年决定尽快回国,与其迂回想办法,不如直截了当。
他通过他父母联系上了国内文物局,文物局层层上报,破格帮我办理了中国护照,漂洋过海寄到英国。
我颤抖着手,抚摸暗红色的封皮,“我有身份了?”
翻开封皮,名字那栏写着,“王朝朝”,瞬间泪如雨下。
“回国的机票已经订好,朝朝,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的脑海浮现出无数画面,熟悉的陌生的交揉在一起。
回家,多么遥远的字眼,曾经憧憬百年,终于能实现了。
6
然而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机场门口,杀手出现,顾年挺身而出,为我挡了一枪。
大片鲜红刺痛了我的双眼,顾年靠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
嗓子哭喊到沙哑,无助到极点,天旋地转,我晕了过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下,我仿佛闻见了淡淡的海棠花香。
那香味沁人肺腑,长安街中央就有一棵海棠。
英国的机场也有种海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