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睛,曾经回想无数遍的画面真的在眼前出现。
来自千年前的吆喝声在耳边清晰地回荡。
“卖纸鸢,纸鸢,十文钱一个……”
“炊饼,好吃的炊饼,两文钱一个……”
“新出的胭脂,小娘子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来往的娘子打趣道:“小娘子,日头晒,你也不能在树底下睡觉啊。”
她们又齐齐看向我身后,面露惊艳,“哪来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我猛地从树下站起,急忙转身,脚步不稳,跌进顾年的怀里。
他身上不知为何穿上了长袍,衣袂飘飘,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我检查了他身上没有伤口和血迹,难以置信,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
“我是在做梦吗?”
顾年噙着笑,“朝朝,这才是你的朝代,你最想念的家。”
“我们怎么回来的?”
顾年神色庄重,“东方有神灵,濒死之际我向神灵祈求,送你回家。”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杀手是收藏家派来的吗?他为什么要杀我?”
顾年沉思片刻,说道:“大概猜到了你是瓷枕的化形,想要杀了你掠夺尸身。”
好残忍!就为了让我变回冷冰冰的枕头?
海棠花开四月天,我抓住一位路过的小娘子心急如焚地问:
“现在是什么年,今日是几号?”
小娘子被吓得直打哆嗦,“今日是熙宁七年,四月初六。”
“四月初六……”我提起裙摆,拖住顾年的手,向东南方跑去。
“朝朝,我们要去哪儿?”
“主人今日被罢相,正在收拾行李南下。”
王宅门口,主人将将上马,二三家眷,只一辆简朴的马车。
近乡情怯,而我忐忑不安,踌躇不前。
我该怎么和主人说?
顾年看穿了我的心思,跨步拦住主人的马,“临川先生,我有要事相告!”
“好久没听人唤我这个名号了,管家莫要拦他!”
主人下马,顾年附耳嘀咕了几句,主人遥遥望向我,眼神有些复杂。
顾年挑眉一笑,向我招手,“朝朝,快上马车!”
去往江宁府的路途遥远,好在王家家眷一团和气,尤其王夫人待我如亲女。
住夜的时候,我在小河边找到了顾年,挨着他坐下。
“你是怎么劝阻我主人的呢?”
顾年手上随意地把玩着小石子。
“我实话实说啊,就说你是他的睡枕化形,也想跟着一起去江宁。”
“啊,那主人能信吗?”
“我和他说,如果把你舍下,你会吃很多苦,临川先生虽然半信半疑,但宅心仁厚,选择把我们带上。”
不远处,王家搭的帐篷传来激烈的刀剑声,我和顾年对视一眼,起身就跑。
雱公子和两个家丁正在迎面和黑衣人打斗,主人被他们护在身后。
谁也没留意,一支利剑从树林中穿出,我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主人身前。
箭矢扎破胸膛,我闷哼一声倒在了顾年怀里。
7
醒来的时候身在帐中,顾年正支着下巴,微眯着眼,靠在床前。
油灯跳动,我撑起身,拨了拨灯芯,不小心将顾年吵醒。
他揉了揉通红的双眼,迷蒙地问:“几点了?”
我望向帐外,“夜色浓重,应是子时刚过,就是现代的十二点多。”
顾年伸手扶我,“伤口还疼吗?”
我做了个扩胸动作,“不疼了,我是灵体,皮肉伤恢复得快。”
这时,主人掀起帐帘踏入,连声说:“朝朝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您是我主人,朝朝应该保护您!”
“咦,那些行凶的黑衣人呢?”
主人望向顾年,投去赞许的目光。
“多亏这位小郎君,英勇不凡,擒住三个贼人,已经扭送官府。”
主人一声长叹。
“老拙平日树敌不少,特地率家人绕开驿站,没想到还是被贼人追到野外。”
顾年闻言眉头皱起,“是因为变法分歧太大,保守派雇了杀手?”
主人讶然,“老拙看小郎君言谈举止不像本朝人士,倒像是山外之人。先前郎君言之凿凿称朝朝是我睡枕化形,管家当即去寻那瓷枕已不见踪影,那番话初听的确骇然,结合朝朝伤口极速愈合,老拙如今已有大半信了。”
顾年面色从容,“临川先生,实不相瞒,我来自千年之后。”
主人十分震惊,连连追问:“我大宋国运如何?变法成功了吗?”
帐外支起篝火,他俩温着酒,竟畅谈彻夜。
天色微亮,我从睡梦中醒来,寻至帐外。
只见顾年脸色通红,激昂慷慨,“临川先生一席话,令人醍醐灌顶!”
“变法之道,先生比后世之人想得还要长远!”
主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隐隐还有愤懑不平。
“眼下天下大旱,哀鸿遍野,官家竟说是安石乱天下,老拙只唤呜呼哀哉!”
“百姓流离失所,亦是老拙心头大痛,夜不能寐!”
“临川先生初衷是好的,百年之积,惟存空簿,大宋迫切需要一场改革!”
“然而……”顾年眼神顿了顿,“很多想法太过超前,未必适应大宋的土壤。”
主人哀切,“老拙一生无所求,唯有家国永安四字。”
我很想和主人说说现代的世界,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
如果主人也有幸见到,那该多好!
但是……抑制住内心的冲动,那些纪录片仍有印象。
顾年言辞皆有保留,变法后续一带而过,改朝换代更是三缄其口。
抵达江宁府,主人将我和顾年奉为座上宾。
我带着顾年时常出入小巷,郊外放纸鸢,淮河放花灯。
好景不长,市井的百姓对我指指点点。
“王家没有女郎,那位是在路上捡的?”
“听闻王夫人身体不好,这小娘子不会是要抬作妾室吧。”
“小娘子看着水灵,没想到也是个扒墙头的。”
我很生气,出街的心情荡然无存。
顾年说他有办法,请工匠做了个简易的“三棱镜”。
带我站上高楼,唤我来回走动,自己将房门掩起,只留一条缝隙。
白日的一缕阳光穿过缝隙,我听见楼下的百姓欢呼呐喊。
“快看,是虹,没有下雨竟也能见虹!”
“楼上是朝朝小娘子,奇怪,她走到哪儿,虹竟然也跟到哪儿!”
人群中有位老道高声朗朗。
“小娘子挥手间,一道虹消失又现,难道小娘子是天女下凡?”
此言一出,楼下的百姓齐齐跪拜,“天女!天女!”
8
老道自然是顾年雇的“托”。
主人听闻此事,大笑不止,递给我一份身份文牒。
“朝朝,此后你就是王家朝朝,若不嫌弃,做我干女儿好吗?”
“爹爹……”
我喜极而泣,转身找寻顾年的身影。
“顾年,你看到了吗?我有家了,我也有爹娘了……”
他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惯常的笑,脸色有些苍白。
有什么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却没有抓住。
雱公子即将大婚,我和顾年跟着王家的车队去往萧家送聘礼。
萧娘子温柔可亲,说对“天女”久仰大名,将我拉至闺房。
衣架上挂着大红嫁衣,她见我盯着看,笑着喊我试穿。
我推辞道:“不行不行,这是新娘子穿的。”
萧娘子推我入屏风后,“朝朝以后也是新娘子,提前试穿下不碍事。”
逶迤拖地的绣凤嫁衣,束出纤细的腰肢,萧娘子夸我肤白如雪,又给我上妆梳髻。
“朝朝,你在这儿吗,我们要回去啦。”
顾年踏过门槛,不经意地抬头,怔在原地,目光炯炯。
他飞快撇过头去,脸上已染了几朵红霞,轻咳了两声。
“朝朝,快把嫁衣脱下还给萧娘子。”
回去的路上,顾年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跺了跺脚,在背后喊住他:“顾年!”
他茫然地回头,“朝朝,你会嫁人吗?”
我愣住了,“啊……我从来没想过。”
顾年以为我是害怕自己是枕灵,不敢尝试人间情爱。
他认真地说:“朝朝,你长得好看,追求你的郎君肯定能从江宁排到汴京。”
我扑哧一声笑了,“这是现代的说辞吗?好生有趣。”
“可是……”我挠了挠头,头一回觉得羞涩。
“我不想和别的郎君在一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顾年盯着我的眼睛,动了动唇,“朝朝,我给不了你未来。”
未来是什么?是儿孙绕膝?他给不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的,顾年,我不介意你身体有疾。”
顾年笑了,眼角却有些泛红。
“傻朝朝。”
轻轻的一声叹息吹散在风中。
喜庆的爆竹声不绝于耳,雱公子和萧娘子拜过天地,被送入洞房。
爹爹笑着打趣我和顾年:“我们王宅怕是马上还有一桩喜事,呵呵呵!”
我推着顾年去闹洞房,他却拉着我到小湖边。
顾年站在湖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
我满脸的欣喜一点一点黯淡,心里有了预感,不敢相信。
“朝朝,我要走了。”
我鼻腔发酸,登时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问:
“你要回现代吗?我和你一起去!”
顾年苦笑,“朝朝,我不属于这个朝代,也不属于现代,我已经死了!”
整个身躯剧烈发颤,“什么叫已经死了?你不是好好的吗?”
我恍然大悟,“神灵送我们回大宋,你是不是和神灵做了什么交换?”
顾年不回答,只温柔地看着我。
“朝朝,你还记得我们的约法三章吗?第三条我一直没有说。”
“不许说,顾年,求你不要走……”
“朝朝,第三,我走了之后,不许哭……”
顾年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我冲上前拥住他,只来得及接住一缕清风和一滴眼泪。
顾年消失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撕碎,眼泪簌簌落下。
“对不起顾年,第三条我真的做不到……”
9
熙宁八年,爹爹复相,举家搬回汴京。
然而,一年后,雱公子病逝,爹爹悲痛至极,辞官退隐。
变法陆续被废除,爹爹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我在榻前悉心照料。
爹爹仙去之后,我告别王宅家人,一个人背上行囊游历四方。
我看过汴京的打铁花,尝过永安楼的点茶,赏过大相国寺的金菊……
我来不及和顾年说,曾想带他领略大宋的风情,然后和他一起回现代。
如今风景再美,也只有我一个人踽踽独行。
世间的喧闹索然无味,我寻了个僻静的山洞恢复本体阖眼休憩。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直到凿山的轰鸣声将我吵醒,一名戴帽子的工人在泥泞中发现了我。
他穿着和帽子同样颜色的短衫,胸口绣着四个小字,“中国铁路”。
血液沸腾,心脏跳个不停。
我知道,我来到了顾年口中的新中国。
我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捧进故宫博物馆。
听馆内的哥哥姐姐说,他们有好多手足兄弟被八方强盗掠夺去了海外,音讯全无。
我也曾经历过那场浩劫,而如今,恍如前世。
我深知漂泊在异国他乡,惶惶度日,心酸苦涩。
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可是回家,是多么艰难。
顾年最后用生命为代价送我回大宋,扭转我的命运。
家乡的博物馆待我们极好。
大大的玻璃罩供我伸开腿脚,工作人员还会带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博物馆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还有大屏放着新闻时事。
经常有举着旗帜的旅行团来参观,他们围在我身边,说着熟悉的语言,令人心安。
我最喜欢系着红领巾的小朋友,他们叽叽喳喳,眨着聪慧的大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国家的未来。
是的,未来,我早就从大屏中明白它的含义。
不能总是贪睡,我修为精进,捏了个诀,化成人形,让别人都瞧不见我。
夜间邀上几个姐妹上街游玩,穿过故宫,走过天安门,行过大街小巷。
胸腔在激烈震动,顾年,我看到新中国啦!
真的如你说的一般好!
值勤的老爷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要白天文物都能齐整展览。
也许他才是世外高人?
这天,我穿梭在博物馆各个展台间,替哥哥姐姐们写信。
我打算去大英博物馆给哥哥姐姐们送信,顺便找下顾年。
算算时日,他差不多出国留学了。
“你需要帮助吗?”
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我倏然站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抬头。
顾年穿过千年的岁月,施然站在我身前。
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白色的短衫,目光深邃,笑容散淡。
我犹豫地问:“你看得见我?”
他点点头,“我看你在写信,笔顿了几下,是有什么字不会写吗?”
我放下笔,眼眸止不住地颤抖,连续眨了几下,不让泪水落下。
“你去英国留学了吗?”
“留学?”他笑了笑,“从来没考虑过,我在北大考古系读研究生。”
太好了!我情不自禁拍手。
这是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10
我不去英国了。
因为我相信,流离海外的家人很快要回来了。
新中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孱弱的国家了!
如今的中国,国力强盛,外敌再也无法轻视。
国家强烈谴责八国的强盗行为,呼吁无偿归还中国文物。
外交官站上国际法庭,开展激烈辩论。
“快看,我们的学生去英国游街了!”
大屏上,顾年在英国街头率众举牌,呼吁国际法庭按照史实宣判,责令英国政府将掠夺的中国文物尽快归还。
有记者围住采访,他用中文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
“也许对贵国而言,文物只是拍卖的商品。对中国而言,却是国家的无价之宝。”
馆内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久久回荡。
我站在屏幕前,全身涌起一股暖流,心怦怦跳个不停。
我其实知道他要去英国。
我将那些信塞给了他,拜托他去大英博物馆替大家读信。
他郑重向我允诺一定会做到。
新闻上说,这次倾举国之力,不打胜仗不罢休。
我知道,上下一心定有奇迹,全国的家人都在翘首以待。
这场辩论持续了大半年。
皑皑的白雪消融,顾年带着沉甸甸的喜悦推开博物馆的大门。
安静的人群顿时陷入无尽的欢呼。
国际法庭宣判,英国政府灰溜溜地将中国文物归还。
国家包了专机接海外的家人回国。
女史箴图、三菩萨壁画、玉面神人像、唐三彩……
他们被恭敬地迎进故宫博物馆,有着属于自己的宽大展台。
上百年了,终于和家人团聚。
泪水排山倒海地倾来,洒满博物馆的每个角落。
修成灵体的兄弟姐妹夜半在博物馆载歌载舞。
历史带来的创伤太多,哥哥姐姐身上伤痕累累,被送去紧急修复。
他们回来说,故宫新来了一个文物修缮师,专门负责瓷器修复。
师傅长得很年轻,名叫“顾年”。
顾年……我喃喃自语。
我想见他,总把自己弄得灰扑扑,有时候佯装摔一跤,磕破点皮。
顾年每次都噙着笑说:“属你最顽皮。”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是翘起的,看来心情很不错。
我有时直接幻成人形陪他,他也没出奇。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从来没问过我来历。
我也未曾向他提及前尘旧事。
我们就像老友一样朝夕相处。
不知何故,顾年一直未娶,孑然一人。
我陪伴了他许多年,直到他老了,头发都白了还不肯退休。
他花了毕生的心血将我枕面上的珍珠地纹饰全部补齐。
焕如新生。
顾年重病倒下的那天,我听到消息从博物馆慌张地跑出来,趴在他的病床前。
他睁着眼,气息微喘,抬手唤我凑近。
只见他颤着嘴唇,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眼眸的光又亮起。
他说:“朝朝,我喜欢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