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不过不要误会,我说的无家可归就是字面意思,没有家可以回归。
从我能记事起,我就一直跟着父母四处奔波,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去另一个地方,在各个地方中都待不长久,虽然这些宅院都很大很好看,但我觉得它们只是住宅,而不是家。
不过,等我长到十岁时,我的父母总算带我回家了。
初至京都时,看到眼前繁华的景象,我还觉得奇怪,一向喜欢往偏僻山岭中进的爹爹和娘亲怎么突然变了取向,决定往人多的城里走了。
直到他们两人将我带到一座府邸前。
府外白墙环呼,绿柳周垂,白绿相间的色条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正红色的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副匾额,黑底的匾额上面题着两个金墨色的正楷大字“肖府”。
我认得的字虽然不多,但匾额上的“肖”字还是晓得的,毕竟肖是我的姓氏。
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字,我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
果然,站在我身侧的爹爹和娘亲一人拉住了一只手,牵着我往大门的方向走。
跨过门槛后,娘亲弯下腰来,俯首在我耳边轻语道:“逸情,我们回家了。”
*
回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并不是什么四处流浪的旅人,他们都是京都的有名人士。
一个是曾经大败三方联军的将军,另一个是跟随在其身边帮忙出谋划策的女谋士,对胥朝的百姓来说,他们是传奇般的存在。
虽然早就感觉到了我的父母与普通人不同,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对我来说十分陌生,里面曲曲折折的路,我根本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好在爹娘没有松开我的手,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之后爹娘带我去见了家人。
我的家人有很多,白发苍苍仍精神矍铄的太祖母、温声细语说话的祖母、严肃板正的大伯公、富态开朗的伯婆,他们见到我之后很开心,一边往我手里塞点心,一边和我说话。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但我立刻就把他们当成了家人,因为只有家人之间才会如此互相关切。
回家的感觉真好。
*
不过很快,我就改变了想法,回家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回到肖府后,我的父母不再是四处游历的旅人,而是变回了位高权重的肖将军和肖夫人,而我也不再是一对普通夫妻的孩子,而是成为了肖府的大小姐。
当肖大小姐并不轻松,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蹦蹦跳跳,举止动作都要按照规矩来,平时走路只能动膝盖以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圆环把我整个人给圈了起来。
除此之外,更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还得去民川书院读书。
民川书院位于远郊,距离京都城有大约十里远,这间书院是皇上下旨建造的,其目的在于为胥朝培养人才。每年皇上都会亲自列一份名单,将各个世家的子弟送入民川书院,而他们必须在民川书院修满三年之后才能结业离开。
当被通知要进入民川书院时,我其实十分纳闷,皇上为什么要选我去读书,难不成他觉得我能成为一位治事良臣不成,可是胥朝现在又没有女人做官的制度。
我虽然纳闷,但是皇上的旨意不得不从,收拾好了行囊后,我就乖乖走进了民川书院的大门。
书院的课程有很多,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政史算术都有所涉及,可这些课程中没有一门是我擅长的,听了整整一天的课,我连基本概念都没有弄明白,只能每天坐在自己位置上用手托着头,跟着前面老师走动的身影摇头晃脑。
晚上回到家后,我立马开口和娘亲抱怨起来:“娘亲,我能不能不去学院上学啊?”
娘亲坐在床前,正在为父亲缝制衣裳,听到我的话后,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向我走了过来。
“逸情为什么不想去学院上学啊?”娘亲问道。
我犹豫了一会儿,答道:“先生教的内容我都听不懂……”
娘亲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安慰道:“现在听不懂不要紧,我们慢慢努力就好了,以后你每天下学之后,娘亲都给你补习一番,怎么样?”
娘亲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可是我心里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安定,反而犯起了嘀咕。
如果真按她说的做,那我岂不是一整天下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要学习?
想起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像爬虫一样的黑色字体,我就感到头晕目眩。
我扭过身,改变了身子的朝向,背身对着娘亲,表现出了拒绝交流的姿态。
嗯,娘亲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娘亲,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与我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
而大概是因为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我感到格外疲累,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坐了多久,身后的门口处传来一阵脚步,爹爹的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
“语茗,逸情,我回来了!”
爹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方才我还在睡梦之中,一下子就被惊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抬头去看,却被一只手给轻轻按住了,而惯性又使我合上了眼睛。
是娘亲示意我继续睡的意思。
娘亲说:“你声音小点,逸情正睡着呢。”
听到娘亲的话,爹爹立刻捂住了嘴,压低了声音:“她怎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估计是因为在书院听了一整天的课。”娘亲道,“她刚才回来还在跟我说,说她听不懂先生上的课,不想去民川书院了。”
“啧,这孩子随我什么不好,竟然在这方面随我,我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爹爹叹了一口气。
爹爹的话把娘亲给逗乐了,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尽管她努力地放低了声音,但微弱的笑声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
我皱了皱眉头,很是发愁。
连我的爹娘都亲自盖章说我在读书上没有才能,那我应该是真的不适合读书,可是以后我还要在民川学院上三年的课,这可怎么办啊。
在我闭着眼睛苦恼的时候,爹爹和娘亲的对话仍在继续。
“我倒不指望逸情能读成一个才女,她能够懂事知礼就好。”娘亲的声音响起。
在爹爹再度开口说话前有一段空隙,我猜想他应该是在点头,果然,爹爹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让她在书院读三年书,恐怕她会憋屈死。”
我闭着眼睛,在心里偷偷给爹爹竖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我爹爹,这么了解我。
紧接着,爹爹又继续说话:“要不我进宫跟陛下商量商量,免了逸情去民川书院的旨意。”
“陛下肯定不会同意的。”娘亲语气肯定,“他办理民川书院,就是为了从根源解决高门世家子弟偎慵堕懒。如果现在逸情退出了,其他大臣肯定也会效仿我们,上折子请陛下收回成命,而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办不下去了。”
爹爹犹疑着说道:“可我听说,首辅大人家的幺儿今日就没去书院报道。”
“那位陆小公子?我才刚回到京都,就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迹,大家都叫他混世魔王。”娘亲轻笑了一声,“不过,他再任性,也坚持不了几天,陆首辅可不会放任不管。”
我对别人家的事情一向不怎么感兴趣,更不要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听着爹爹和娘亲开始闲聊起来,刚歇下去的困意又涌了上来,不知不觉中我又陷入了睡梦中。
*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发去了民川书院。
比起第一天紧绷着的精神,我感觉自己今天的状态要好上不少,大概因为昨天见过面的缘故,不少同窗看到我后都和我见了礼,为此我的心情不禁雀跃起来。
来书院读书也不是一件彻彻底底坏事,在这里,我能认识更多的人,说不定还能交到好朋友。
和大家打完招呼后,我就走到了昨日的案前坐下。
这个座位是靠窗一排的末尾,既可以享受日光的沐浴,还不用担心开小差被先生发现,我很喜欢这里。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后,先生开始讲课,他的声音洪亮又和缓,我的眼睛明明死死地盯着书页,但听着听着,就跟不上他嘴上所说的话。
一般在晚上才到来的困意似乎悄悄改变了行程,它访问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在我听课时候。
我忍不住想要打哈欠,但怕动作太大被先生发现,便把展开的书本立了起来,低下了头,让书本成为掩护她的用具,然后侧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然而,就在我因为可以随意地舒展面部而感到爽利的时候,窗外的小径上走来一个男孩,他经过那扇窗户的时候无意向窗口方向撇了一眼,正好和侧过脸的我对上了眼神。
在那个瞬间,舒爽的感觉荡然无存,因为我意识到,那个男孩看向我的时候,我的嘴巴恰好张到了最大。
那男孩还未有反应,我立刻将头扭了回来,猛地把嘴闭上。
太丢人了!
我真的恨不得把我的头埋进书里。
因为丢脸而带来的羞耻感像朝天椒在舌尖上留在的味道,火辣、浓烈、经久不散,直到下一节课开始,这种感觉才稍微消减了一些。
正当我准备打起精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课堂上时,学舍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撞开,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男生走了进来。
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差点当场从椅子上跌到地上。
这不就是刚才目睹我打哈欠的那个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