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请来给我们上课的先生个个都博学多才,他们不仅学得好,还爱学习,不仅爱学习,还爱教书,而当那个男生走进书舍的时候,先生正讲在兴头上。
男生的到来让截断了先生不断向上攀升的兴致,就好像人爬在山路上,突然一颗滚石从天而降,直接将你碾到了山脚下,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果然,先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失去了刚才讲课时脸上的那层华彩。
先生打量了一下门口站着的男孩,然后问道:“你也是来民川书院读书的?”
“嗯。”那男孩撇了撇嘴,鼻子出了声气。
他低着头,视线一直停留在地面上,回答的过程中一次都没有和先生对视。
这样的行为对先生来说无疑是不礼貌的。
先生皱起眉头:“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昨天没来。”男孩答道。
尽管男孩没有报出家门,但先生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陆首辅家的公子。”先生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到讲台前,翻开了台上摆着的花名册。
先生浏览了一会儿,视线停在了某一处:“叫陆修恺是吧?”
“是。”男孩点点头,回答的话语一如既往地简短。
我坐在书舍的最后,撑着头,专注地望着前面,而听到“陆首辅”三个时,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分明在哪里听别人提起过这个人。
我想了半天,总算从脑海里挖出了有关陆首辅的信息,昨晚娘亲提了一句,说大家给陆首辅的小儿子起了混世魔王的外号。
莫非就是这个叫陆修恺的男孩?
而在学舍的最前方,先生和陆修恺的对话还在继续。
先生的手指在花名册上重重地戳了两下,然后看向陆修恺:“现在都上第二节课了,你怎么才来?”
陆修恺刚才一直保持着冷酷的表情,仿佛脸上结了一层冰,然而在听到先生刚才的问话后,那层冰像是突然出现了裂缝,他的脸明显抽动了几下。
只见陆修恺挠了挠后脑勺,吐出了一句话:“我第一次来,不熟悉路。”
他嘟嘟囔囔,让我差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好我耳聪明目,尽管他声音很轻,还是被我收入了而耳中。
我起初还纳闷,他的嗓门怎么突然变低了,刚才和先生说话不还梗着一股劲嘛,不过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这个陆修恺应该是个路痴,不然他之前明明已经走到了学舍外面,怎么会花了那么长时间才走到门口。
而陆修恺之所以答话时没有底气,是因为他在为他的缺陷而感到自卑。
“既然知道不熟悉,就应该早点来。”先生说道,“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不计过,赶紧找个座位坐下来吧。”
先生抬起手臂,朝我们这些学生的方向挥了挥。
尽管先生的动作十分随意,但这并不意味着陆修恺可以随意选座位坐下。学舍里的桌椅都是按照每届入学生人数设定的,而昨日先生早就给我们其他人安排好了座次,所以事实上,陆修恺并没有选择,他只能就坐于学舍里仅有的那个空位上。
而那个空位,好巧不巧,就在我身侧。
看着陆修恺一步步向我这边走来,我又想起了方才我打哈欠时与他两两对视的一幕,浓烈滚烫的尴尬感再度涌了上来,将我的意识烧成了一片焦炭。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我尚未反应过来,陆修恺已经走到了我的边上,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指着椅面问道:
“这是你的?”
意识到他是在和我说话,我猛地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
原本应该空荡的椅面上放着一个蓝色布包,阻挡了陆修恺打算落座的意图。
那个蓝色布包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里面装了各种好吃的点心,因为桌子下面的空间有限,我就顺手把它扔到了隔壁的座位上。
我脸上的表情大约太过窘迫,陆修恺立刻就意识到这布包的主人就是我,他不耐烦地说:“赶紧拿开。”
“哦,好!”我赶忙将布包拿了回来。
之后事情的发展一切如常,陆修恺从背包里拿出课本,和我们其他人一样,翻开书,聆听先生所说的内容。
我也很想像大家一样专注于课堂,可我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却什么都没看进去也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和先生之间仿佛多了一座远山,先生的声音不再洪亮清晰,像是山间缭绕的云雾,被风一吹就散,而同时,身侧传来的声音莫名放大了,学舍那么大,我却只能听见陆修恺翻书时的刷刷声。
那声音像是一道利爪,每响一下,我就会有种被刮掉皮的感觉,这感觉太过难受,使我总忍不住朝旁边望去,试图用眼神制止陆修恺的行为。
过了一会儿,陆修恺翻页的手突然停下了,我还没来及高兴,他就将头转了过来。
陆修恺抬了抬下巴:“喂,你老瞟我做什么?”
我想了半天,也编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陆公子,你刚才路过外面的时候,没看到什么吧?”我试探地问道。
“嗯?”听了我的问题,陆修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见陆修恺表现出如此情态,我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刚才的对视只是我的错觉,他可能只是侧了点头,并没有往我这边看。
谁知,我憋在心中的口气还没吐完,陆修恺就表情一变,眉间的疑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狡黠的眸光。
他露出坏笑:“没看到什么,就看到一个丑八怪张着血盆大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虽然知道自己打哈欠的样子一定不怎么好看,但我万万没想到陆修恺会用“丑八怪”这三个字来形容我。
从我有记忆起,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夸我好看,就算不用好看这个词,可爱两个字也必不可少,至于丑、难看这类形容,我可是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
但现在,竟然有人当着我的面,用丑八怪三个字来评价我,还带着极其恶劣的笑容!
我虽然没有见过魔王,但我想,魔王的模样应该和陆修恺现在的样子差不离。
剩下的半口气硬生生倒了回去,我感到喉间十分不适,不一会儿,我就剧烈地咳嗽,缓了好久才停下来。
第一次见陆修恺,我就被气得够呛。
*
然而,我纵然生气,也没办法让陆修恺收回这句话,因为他的的确确地目睹了我打哈欠时的丑态。
好在我是个自我情绪调节的大能,那天结束之前,我就不再感到气闷了。
我安慰自己,陆修恺说我是丑八怪,只是依他的眼光作出的判断,毕竟他长的很好看,而我虽然好看,但和他比起来,还略逊了一筹。
这样想着,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之后每天去民川书院,我都能在身侧看到陆修恺的身影,由于座位挨得近,我很快就和陆修恺熟络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一口一个丑八怪的叫着,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的态度渐渐有了好转,比如在大家伙面前,他会叫我名字,而不是叫我丑八怪,再比如,他买到了好看的小人书,看完之后会借给我拿回家看,还比如,他如果带了零嘴,一定会分我一半。
我想,这个人似乎也没有传闻那么糟糕,还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不过,我们之间的友情之桥很快就崩塌了。
一个月后,民川书院迎来了一月一考的小测,各门课程的教学先生会依据当月内容出一份考卷,让我们写出的答案诚实地告诉他们我们的真实水平。
我们考试用了两天,先生们批改卷子又用了三天,等到第六天的时候,结果终于下来了。
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答案,先生们会按照水平高低列出甲乙丙丁四种等级,甲是最忧,丁是末等。
而这次小测,我得到的评级是丙。
对于丙这个结果,我倒不是很失望,毕竟我学习不行,最近上课也没怎么认真听,能考到丁等以上,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随意地把发下来的考卷放到了一边,准备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
还没等我合上眼,陆修恺就从旁边的过道走了过来。他来到我的身侧,顺手抄起了我放在桌角的考卷。
陆修恺扫了一眼,咋咋呼呼地说道:“肖逸情,你怎么才得了丙级啊?”
“脑袋笨,没办法。”我答道。
然后,出于礼貌,我也表示了对他成绩的关心:“你考了多少?”
陆修恺立刻放下了我的考卷,跑回他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他的卷子。
他不无自豪地说道:“小爷我是甲等。”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赶忙伸出头去看,的确如陆修恺所说,他考卷上等第那一栏写有先生留下的鲜红色的甲字。
我的心情不由地复杂起来。
明明先生讲课的时候陆修恺也和我一样没有认真听,怎么他就能考得比我好那么多?
虽然陆修恺并没有做错,但我有种被他骗了的感觉。
就好像我以为我们是心照不宣的好友,会永远手牵手并肩而行,可最后却发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人家根本没有要与我一起走的意思,还早就悄悄地迈步越过我的肩头。
心里像是倒翻了一瓶醋,酸涩得不得了。
看着桌上的考卷,我突然觉得碍眼了起来,赶忙将它们都捞到怀里,揉成纸团,然后推进抽屉深处。
我转了转脖子,用后脑勺对着陆修恺,不再同他说话。
陆修恺没有等到我的回应,觉得十分奇怪,他开口问道:“肖逸情,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没有搭理他。
我现在并不太想和他说话。
可陆修恺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他又问了一句:“肖逸情,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仍没有答话。
而陆修恺像是不知道放弃,他用手推了推我的肩头,试探性地叫道:“丑八怪?”
这句话像是一根燃着的火柴,引爆了我心中的怒火,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决定不与陆修恺计较,我只是把所有的不满都埋在了心底,而现在,这个称呼使我炸了开来。
我倏然转过头,冲陆修恺高声说道:“你才是丑八怪!你再这样叫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的声音太过响亮,学舍里的同窗都闻声看了过来,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人的身上,陆修恺的脸慢慢涨红了,像极了过年夜里家家户户都要燃放的爆竹。
然后,他也炸了:“你就是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