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跑得快，记忆力也好，很快就将人请了过来。
陶掌柜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脸上已有了不少细纹，下巴上蓄着山羊胡，着一袭青布衫，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身前，看起来不像个整日摸钱拨算盘的掌柜，倒像个教私塾的斯文老先生。
想必是在书画铺待久了，也染上了文人的气息。
“陶先生现在在文义斋做得如何？”林语茗先是问起了他的近况。
陶掌柜回答：“托少夫人的福，一切都好，府里派来的人手都很机灵，不必我操什么心。”
林语茗挑了挑眉。
在接手肖家的产业后，她并没有做多大的改动，只是拔除了几个贾玉兰留下的毒瘤，其他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布置运转。
陶掌柜说这话，明显是奉承了。
“哪里哪里，还是仰仗先生管理有方。”林语茗礼貌地回了一句客套话。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进入了正题。
林语茗道：“听说陶先生以前在这里经营过酒楼？”
陶掌柜好歹也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当春桃在前面为他引路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
对于过往的经历，他也不隐瞒：“两年前，大夫人觉得这块地不错，便有让我尝试过经营酒楼，只是小人不才，不过半年就将本金亏掉了大半，后来刚好有人想要接手，我便将此事禀明，将铺子租了出去。”
“陶先生可有想过其中的原因？”林语茗问道。
陶掌柜见她并没有怪罪自己经营不善的意思，便放心地将自己的想法倾吐了出来。
“我虽然天赋不高，但一直都是本本分分地做生意，环境、食材、服务都是往好里抬，可是花了那么多功夫，不仅没将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还赔了本，当时我心里也不好受。”
陶掌柜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年手里那本满是赤红色字体的账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神情不免忧郁了起来。
“后来我将其转手后，心里越发不平，有时间便往这里逛一逛，却发现酒楼改头换面之后，生意也不太理想，便暗暗起了探究之意。”
“那陶先生可探究出了什么？”林语茗问道。
陶掌柜并没有明言，而是转身推开了门两边的几扇窗户。
从林语茗的角度看去，刚好能从窗口看到这十字街口旁的另外三家店铺。
说来也巧，这三家刚好也属酒楼这一行当。
街上人流熙攘，除去有事要办或赶着回家的，大约一半的人都流进了这几家酒楼。每家门口都站着两个接待的人，看见客人来便挂上了笑容，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将人迎了进去。
看完了门前热闹的景象，林语茗将视线微微向上抬了些，眼珠一转，将门上牌匾上刻着几个大字收入了眼中。
分别是“蜀香园”、“潮州楼”和“湘西苑”，仅是从名字看，便能猜出这三家酒楼主打什么菜系。
菜香顺着流动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子里跑了进来，林语茗动了动鼻子，便闻到了其中辛辣和清鲜两种味道，浓郁的味道刺激着她的感官，让她的舌头忍不住分泌出了液体。
“好香啊。”林语茗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快到饭点了，想必是里面大厨已经开工了。”陶掌柜道，“这三家酒楼虽没有中街中心那几家有名，但也在这里开了有十余年了，菜色诱人，酒香扑鼻，最主要的是价格还便宜，这块区域里住着的人都已经习惯三天两头往里头跑了，渐渐地也就不去别家了。”
林语茗听了他的话后，慢慢地明白过来。
她所在的这家宏都酒楼，以及它的前身，它们的失败并不是由于自身的缺陷，而是在最初选择道路的时候就出现了问题。
在这里开酒楼，就好比在三颗大树中间埋下一颗初生的芽儿，希望它能够快快长大，长到能和那三颗已然成形的大树一般茁壮。
可这块地的下面早就被大树长出的树根给占满了，一开始芽儿还能在浅处汲取到一些养分，但越到后面，便会有越来越多细密的根须阻碍，时间一长便被硬生生耗死了。
在此处开业，人们或许会为了尝点新鲜感而进去坐一坐，但其他三家酒楼的招牌又不是白打的，再者，人一旦养成了习惯便很难改变，久而久之，便还是按照老路去了老店。新店本就没有多少固定的客人，这样一来，便也没法继续营生了。
林语茗动了动点在桌上的手指，发现指腹上已经沾了一层薄灰，一搓就落入地上再无踪影的尘灰，像是这座酒楼惨淡的写照。
了解完前因后果，她反倒放心了下来。
左右自己不打算开酒楼，自然不会走上一条死路，只是还要好好筹划一下倒是真的。
准备的事还有很多，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填饱肚子。
林语茗倒不是很饿，但是方才闻到那阵香味，胃里的馋意也被引了出来，而方才她同陶掌柜说话的时候，无意间又瞥见了春桃不停咽口水的动作，便知道馋的不止自己一个。
估摸着时间应该快到正午，既然已经将事情搞清楚了，那也该照顾一下已经空了大半天的肚子了。
林语茗原本想在三家酒楼中挑一家吃，但这三家不分伯仲，是而她思索了半天，也没决定好。后来干脆将自家酒楼里的一张方桌收拾了出来，然后让银鹊分别去三家跑一趟，将他们的招牌菜都点了过来。
陶掌柜原本想走，但被林语茗留了下来，说是麻烦他跑着一趟，要请他吃顿饭以表情谊。
于是，现下五人围坐在桌边，品尝着三家大厨烹饪出的美味。
肖陵昀是行伍出身，在外征战的几年里，和军队里的兄弟们吃大锅饭吃惯了，如今和几个人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察觉出不对劲，是因为发现坐在他右边的陶掌柜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陶掌柜活了那么多年，还从未和主子同席吃过饭，今天这一遭，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竟将吃饭这件大事抛在脑后。
还是等肖陵昀亲自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端着碗接了下来。
放完菜之后，肖陵昀便没再管他，又自顾自吃了起来，只是偶尔会抬起头略那么一眼。他速度极快，其余几人又沉浸在美味佳肴中，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然而，这几眼看下来，肖陵昀倒是发现了不对。
桌边坐着的几人里，只有陶掌柜浑身上下都觉得别扭，林语茗、银鹊和春桃三人似乎对于主仆同席吃饭的现象见怪不怪，对着面前满满一桌的菜肴，手里的筷子都不停一下，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肖陵昀一边往口里扒饭，一边想道，
得，合着平日在自己面前端庄守礼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肖陵昀的心中并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隐秘的愉悦，像是一个无意中找到宝藏的旅者，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惊喜。
可这惊喜又是因何而起呢？
是为了窥破了对方的秘密？这也说不通啊，他向来是个开门见山、有话敞开说的汉子，最瞧不起那些戴着虚伪面具的人了，若遇上了，恨不得一刀将其砍开，怎么会因为这点而暗自喜悦呢？
肖陵昀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感觉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
而旁边的陶掌柜则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因为在这处待过一阵子，这三家酒楼味道他早就尝过了，今天这一餐只是回味罢了。他夹了一块肉片在嘴里，很快就被其中的辣意给烧了舌头，连忙吞了几口水才缓过来。暂时没了继续动筷的念头，他手里握着水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少夫人今日来此地，可是有什么打算？”陶掌柜问道。
林语茗点点头：“这地方空置着实在有些可惜，便想着做些营生。”
陶掌柜：“少夫人不会还想开酒楼吧？”
林语茗摆了摆手。
她志不在此，还一窍不通，更何况这明摆着是一条死路，她可不会因为眼红而想不通地去撞墙。
但知晓了这家酒楼的过去，她心里因此多了几分忧虑，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做好茶楼这营生。
瞧见她脸上迟疑的神色，陶掌柜追问道：“那少夫人想做些什么呢？”
林语茗心中有主意，只是不知是好是坏，刚好今天见了陶掌柜，想他帮肖家管理店铺多年，各行各类都有涉及，而且经验丰富，便起了让他参谋的心思。
“实不相瞒，我想在此处开一家茶楼。”她说道。
“茶楼？”陶掌柜有些惊讶。
在进肖府之前，陶掌柜是个四处游历的散商，偶尔会在过路时遇到歇脚的茶摊，在那里饮一口茶再上路，整个人都要精神几分。
茶楼他也见过，也进去坐过几次，但奈何对茶一窍不通，一口灌下去只尝得出冷暖浓淡，至于好不好就不太清楚了。
茶楼是适合人们休息闲谈的地方，而京城人士多喜热闹，喜欢东逛来西逛去，往往不会在一处停留太久，若真要开个茶楼，恐怕赏脸光顾的人并不会很多。
抱着劝人的意思，陶掌柜说道：“少夫人为何想到要开茶楼？是一时兴起，还是……”
“这个嘛，可以说是兴趣使然吧，我喜欢茶道，便想借此机会宣传一下。”林语茗坦白道，“当然了，我也不会妄想让所有人都同我喜欢上一种东西，只是希望他们尝了之后，能体会到茶的好处。”
她继续说话：“我方才吃了这三家酒楼的菜品，味道的确很好，但有些过于淳浓。吃少了觉得不够，吃多了觉得腻，吃完之后油盐等调味的东西还停留在唇齿间，让人难免觉得有些不适。你说，这个时候，若是手边能有一杯热茶来漱口，还有地方可以坐着歇息，人们会不会觉得很好呢？”
原本觉得茶楼这一设想不切实际的陶掌柜，在听了林语茗的一番话之后，竟隐隐觉得有几分道理。
做生意，本来就是通过提供物资或服务从客人手里牟利的一种手段，人的欲望，原本就是一种商机。
临近的三座酒楼已经满足了人们的口腹之欲，那他们就得从别处下手，仔细一想，茶楼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样想着，陶掌柜赞同道：“少夫人言之有理，若是您坚持要做，小人以为可以一试。”
听到了他肯定的回答，林语茗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成功了一半，干脆将人留了下来，开始和他兴致勃勃地讨论接下来的规划。
肖陵昀从未碰过商这一块，对茶更是一窍不通，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话。
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心中委实有点郁闷。
自己好心陪她出来，反倒被晾在了一边，真是气人。
肖陵昀自顾自地闹起了别扭，将脸偏向了一边，完全忘了此行是他自己要求跟来的。
就在他准备观察路上的行人来打发时间时，一个熟悉的面孔从街道对面跑来，然后踏入了店铺。
是原本待在府中休息的曹海潮。
肖陵昀看他跑得气喘呼呼的样子，皱眉问道：“可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曹海潮低下腰，扶着膝盖歇了一会儿才又站起来，摆着手，先是看向了肖陵昀，但随后又将视线转向了林语茗：“不是不是，是永安侯派人来给少夫人传话。”
“什么话？”
“永安侯说，林三小姐找到了，现已带回林府，让少夫人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