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若甫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是他颤抖的双手还有恰好停在门槛前的双脚却泄露了他内心想要求生的欲望。
他像是一个被布蒙着眼睛的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让人带到了一处地方,等掀起布条后才发现,自己正处于高空中的钢索之上,无论向哪边倾倒都会都会跌落万丈深渊,而身后还有个人拿着长棍戳着他的后背,催促他尽快作出决定。
叶廷领军打仗多年,除了倚仗军队的武力,他个人的谋略能力也是一绝,而兵法与心法又是相同的,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林若甫的动摇。
同时,叶廷也明白自己不能继续踩在林若甫的底线上,以防后者被他激怒而造成谈判崩裂。
于是,他换了一种迂回的方法,想要用温和的方式将林若甫拉进他的阵营。
“林兄,做人不要这么古板嘛。”叶廷向林若甫走近了一步,“换个角度想,若是你能够助我们成就大业,那到时候林兄你可就是开国功臣了,这个身份可比你现在所处的不高不下的位置要好得多,你可以同我现在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句话的确足够诱惑人。
权势显赫至此,是很多人梦寐以求想要达到的境界,林若甫也是如此。
他斡旋于朝堂多年而从未倒下,为的就是不失去手中掌握权力的一丝一毫,而他为三个女儿定下的亲事,则是他汲取更多权力的锁链,即便他言谈处事让人觉得是个翩翩君子,但他实际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彰显着他的雄心和渴望。
而叶廷之所以认准林若甫作他的盟友,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林若甫手下的兵力雄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觉得林若甫和他是同一类人,而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扯下林若甫脸上那道伪善的面具。
而习惯戴着面具来掩盖真实自己的人会更加精明和聪明。
林若甫立刻就识破了叶廷给出的虚假承诺。
林若甫冷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烈王殿下既然觉得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让人满足,那您为什么又想要更近一步呢?而说到更近一步,我倒是想问问,您接下来是要为自己开国,还是要为别人改朝呢?”
说到最后一句,林若甫故意用带有深意的眼光瞥了云先生一眼。
叶廷刚才还富有激情的面庞突然冷却了下来。
显然,林若甫已经察觉到了他和云先生之间的关系,而这不仅给他的帝王梦一击重要的警醒,也是离间他和云先生的一种手段。
盟友之所以可以联合,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目标,但是如果最后他们想图的东西只能归一方所有,那他们友好的关系早晚都会终结,从目前来看,中了蛊毒的叶廷显然是处于被动的那个,一旦云摹国将他视作威胁,那他将会早早地被踢出局,成为一粒湮灭的尘埃。
叶廷收起了可能会引起警觉的表情,然后小心地用余光看了云先生一眼,在发现云先生并没有看向他之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而一直静立在旁边的云先生则终于开口说话了。
“哦?林侯爷似乎已经对我的身份有所了解呢。”云先生说道。
“从北方来,以‘云’为姓,肤色白皙,还精通药理,这种种特点都能与云摹人对上。”林若甫将头朝向他。“云先生将关于自身身份的信息坦然曝于人前,让林某很是意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你们云摹人对自己太过自信、认定我胥朝都是无知的蠢人。”
对此,云先生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倒不是我觉得你们都是傻子,只是我们云摹国一直将本族的信息掩盖得很好,我实在是没有想到胥朝中会存在像林侯爷你这样的人能这么快识破我的真实身份。”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的弧度又大了几分,带着一种同时夹杂着天真和邪恶的感觉。
“莫不是,林侯爷你曾经遇见过我的同族?不然怎么会对我们云摹人如此了解。”
像是突然被人窥探到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林若甫表现地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弓起背,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林若甫高声道。
可他的声音越大,回答的速度越快,就越显得他的反驳虚假而无力,就连不清楚内情的叶廷也忍不住侧目去看他。
三日之前,从永安侯府回来,之后,云先生就联系了潜伏在京都的暗桩,让起将母女带到他面前。
暗桩听命行事,但是只带来了墨梅的母亲,至于为何墨梅没有来,是因为她的母亲并不想将她牵扯进去。
不过还好,墨梅的没有到场,并不影响云先生打探消息,在向墨梅母亲保证待事成后会将她们母女带回云摹国安置后,他从墨梅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她与林若甫的过往。
不得不说,那些过往听起来让人十分悲伤和动容,但同时云先生也意识到这将是他们可以控制林若甫的一个绝佳把柄。
云先生回应道:“胡说?若真的是胡说,那为什么林侯爷你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还是说我误会了什么?要不要我们把各自所知道的事情摊开来说一说,看看究竟谁对谁错?”
云先生的声音不仅回荡在封闭的房间内,也回荡在林若甫的脑中,它像一把斧头,狠狠地打击着铁锁,而那把铁锁,则处于那段过往记忆封存的匣子中。
在威胁利诱面前镇定如山的林若甫,此时此刻有了要崩塌碎裂的趋势。
林若甫定定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云先生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径直走到了林若甫的面前。
“秘密不被世人所知,不代表它消失了,正相反,它比任何东西都要更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林侯爷若不想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我和王爷的提议吧。”云先生道,然后从袖口取出一个瓷瓶,塞到了林若甫的手里,“这里面是可以缓解缠水丝毒性的药丸,比之前我给你的那个香包要有用的多,效果可以持续七天。不过里面只有四颗,也就说,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希望一个月后,林侯爷你给的答案,能让我们彼此都满意吧。”
说完之后,云先生打开了门,叫来了下人将林若甫送了出去。
叶廷走到了云先生的身边,与起并肩而立。他一边看着林若甫离去的背影,一边开口说道:“你确定他会投靠我们,而不是向皇上告发我们吗?”
比起他担忧的样子,云先生看起来就要从容许多。
“面具戴久了,人会以为自己原本就是那个样子,而当别人想要将那张面具扯下来的时候,他反倒会更加害怕那张他自己都长久没有见到过的真实面孔,而为了维持现状,他会不择手段做任何事情去实现它。”云先生开口道,“我觉得,比起摘下面具,林侯爷更能接受因为被胁迫而不得已背叛的角色。”
过了一会儿,叶廷突兀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叶廷:“云先生似乎知道很多关于林若甫的事情?”
“这就不是王爷该关心的问题了,王爷只需要做好我们商定好的事情就行。”云先生瞧了他一眼,回避了这个问题,然后便走开了。
从他淡漠的语气中,叶廷感受到了一层透明的壁垒,这次碰壁让他意识到了在整个计划中,自己并不是主导者,反而是被主导的那一个。
这让叶廷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棋子,在实现了他的价值后,就会被人随意地丢弃在一旁,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在被丢弃之前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但是目前,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个身份。
灿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原本还是雪白的云朵被大团的浓重的乌云所覆盖,黑沉沉的一片,看起来像是要落雨的样子。
同头顶这片天空一般,变数随时会出现,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和掌控,因此,叶廷决定边走边看,静静等待翻盘的机会。
然而,几乎与他处于同种形势下的林若甫,内心可就没有那么平静了,他手握着瓷瓶,近乎木然地走出了烈王府。
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从上头落下来的冰凉雨滴让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中,只是他仍没有摆脱刚才云先生说的话,那些字句依旧萦绕在他的耳边。
林若甫能够感觉到云先生所说并不是虚妄的威胁,那些被掩埋的过往正在被其一点点地挖掘出来,并会被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而在这之前,林若甫需要确认知晓那段过往的人,是否如他猜测的那样,潜藏在某个地方。
雨渐渐地大了起来,街上的行人纷纷躲到了就近的店铺里,等待着这场雨的过去,而与他们相反,没有带伞的林若甫反而决然地冲进了雨里,沿着街道向肖府走去。
*
听到林若甫来到肖府的消息时,林语茗很是惊讶,因为她并没有事先得到传信,而在看到被林成落汤鸡的林若甫后,她的惊讶更是深了几分。
是什么事,让还在病中的林若甫冒雨前来见她?
在让林若甫换上干净的衣衫后,林语茗这才坐下来和他面对面说话。
林语茗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林若甫此次来,就是想验证他心里的猜测。
那位名叫墨梅的姑娘和她的母亲究竟与他是什么关系?而她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肖府,还待在林语茗身边?而林语茗对于她们又了解多少,对于当年的事情是否还有印象?
可这些问题他恰恰无法直接说出口,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林若甫答道,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起了墨梅,“对了,今天你身边只有银鹊和春桃,另外一个侍候你的婢女呢,那个叫墨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