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为了什么？
章太岳闻言一怔，久久没有言语。
手中的黑子紧握，却始终没有落子。
他微微眯着眼睛，回忆起了过往。
当年，他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入选庶吉士。
鲜衣怒马！
年少轻狂！
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真正步入仕途后，章太岳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不但错了，错得离谱！
就因为他章太岳出身寒门，即便高中状元，被选为庶吉士，那又如何？
他在翰林院内继续求学，却屡屡遭受排挤打压。
先帝昏庸无能，当时的朝堂政局，朝廷各要害部门，尽数被世家大族把控！
章太岳至今记得，当年一个博陵崔氏子弟，靠着狗屁不通的文章，同样高中进士。
甚至，在翰林院中，此人还曾对他这位状元百般羞辱。
“一个乡野贱种，也敢夺了状元？”
“就算你高中状元，又能如何？这辈子你都别想出翰林院！”
“寒门贵子，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若不是你运道好，进士都中不了！”
谩骂，羞辱，嘲讽……这是章太岳对翰林院的唯一印象。
也正是这短短一个月的经历，彻底击溃了他内心对朝廷的期盼。
而后，他自请外放为官，视“庶吉士”即储相之身为无物。
从延平府推官做起，旋即升为苏州府同知，又升任江南按察使治理学政，再入都察院任掌印给事中……宦海沉浮了十几载，新科状元郎逐渐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虽然十年外调生涯中官位起起伏伏，但章太岳已经将大乾官场的所有地方都经历了一遍！
十年间，他做过文职，干过军职，还曾手握监察之权，这些丰富的履历与治政经验，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凭借着卓越的政绩，章太岳再次回到朝堂，再入翰林院。
他花了整整十年，得到了一笔弥足珍贵的政治经验。
但是，接下来，他并未如同旁人猜测的那般，一路青云直上，而是甘心做个黄门侍郎。
这一次，又是整整十年！
十年黄门生涯，章太岳未曾走出翰林院半步。
冷眼旁观，只看只听，不发一言。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出黄门便成龙。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改变大乾的机会！
很幸运，这个机会，让他等到了。
先帝病入膏肓，诸王蠢蠢欲动。
章太岳选定了萧天赐这对兄弟，送给了他们一场天大造化。
宫变成功，大乾多了一位励精图治的盛世明君，与一位骁勇善战的镇北王。
这之后的二十年，是章太岳最得意的二十年。
在乾帝萧天赐的鼎力支持下，他成功将世家大族逐出了朝堂！
兴科举，重寒门，平世家！
这简简单单的九个字，谁又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凶险？
当年若不是镇北王萧天豪武力威慑，只怕大乾早就爆发叛乱，国将不国了！
二十年的励精图治，大乾一改倾颓之像，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但是，二十年后，大乾却是出现了与二十年前一样的局面。
乾帝萧天赐病重，太子萧弘礼拉拢世家大族，无人主之相！
而他章太岳也不是当年那人微言轻的黄门侍郎，而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左相！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世家大族卷土重来，将他之前所有的付出与心血毁于一旦？
不！
绝不答应！
章太岳怔住，低头不语。
萧弘琰冷冷地看着他，最终怅然道：“左相大人，做这一切，值得吗？”
“你为大乾奔波操劳，表率万臣安治百姓，辅佐朝纲定鼎山河，本是一位流芳百世的贤相。”
“你死之后，乾帝会给予你文臣最高的礼遇，大乾子民会记得你章太岳的功绩，甚至为你勒石记功！”
“为什么，要这么做？反倒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如李时言这般？”
李时言会遗臭万年吗？
会的。
他被乾帝强行定义为镇北王血案的真凶，满门抄斩，凌迟处死！
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酷刑，足以将他李时言的名字，狠狠钉在历史耻辱柱上面，受万世唾骂！
但是，那可是李时言啊！
天官李时言，执掌吏部二十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为官刚正清廉，受到朝野敬重。
正是这样一位贤臣干吏，最终却落得个这般下场，值得吗？
章太岳沉吟片刻，最终苦涩笑道：“值得与不值得，留于后人评说。”
“我章太岳是个读书人，只求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萧弘琰狭眸一凝，冷笑道：“你无愧于心？可曾记得我镇北王府无辜枉死的冤魂？”
“你自诩为读书人，是否在你眼中，所有读书人都应该重名节，轻名利，重成仁，轻杀身，重社稷，轻君王？”
听了这话，章太岳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手中黑子径直落下。
“老夫真没想到，镇北王萧天豪的幼子，堂堂大乾帝胄，也能说出这般话语。”
“重社稷，轻君王，这话讲得不错，很合老夫胃口啊！”
章太岳这笑，是发自内心。
因为萧弘琰方才这话，可谓是对他们这些人的高度赞扬。
重名节，轻名利！
重成仁，轻杀身！
重社稷，轻君王！
为了心中大义，为了江山社稷，就算最后牺牲了自己，那又如何？
说到底，他章太岳，还有李时言，还有参与计划的人，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世家大族不除，大乾江山不稳，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日！
“阿琰，如果可以的话，老夫真想与你把酒言欢。”
“不必了，我做不到与杀我父兄的仇人，把酒言欢！”
萧弘琰果断拒绝，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章太岳却是突然唤道：“棋局尚未下完，就此离去，岂不可惜？”
萧弘琰脚步一顿，苦涩答道：“我已经输了，你屠龙之势已成，阻挡不得。”
棋盘之上，黑子将白子尽数包围，屠龙之势已成，萧弘琰不得不投子认输。
“棋盘上的这一局，是我输了。”
“但是，离阳这一局，我不会输！”
“大乾这一局，我更不会输！”
话音一落，萧弘琰径直离去。
章太岳背对着他，没有出言制止。
他只是自顾自地捻起最后一枚黑子，而后缓缓将其放下。
“屠龙，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