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头天没亮就起来了,站在新饭店的门口指挥着自己新招的那几个帮忙的伙计,让他们把早上新买的食材搬到后厨去。
今天是他和刘婶儿老两口儿的饭店第一天开张,以老徐头儿原来在他们县国营饭店当主厨的经验,他可不允许自己好不容易才操持起来的饭店,在开业的第一天出什么岔子。
"轻点儿放!那可是今早刚捞上来的海货!"
老徐头背着手站在店门口,眯着眼睛盯着伙计们搬货,时不时喊一嗓子。
几个年轻伙计忙得满头大汗,正从三轮板车上卸货。
"这一筐是沙子口刚上岸的梭子蟹,还吐着沫子呢!"
最壮实的伙计二虎扛着个湿漉漉的竹筐,里头青壳白肚的螃蟹正窸窸窣窣地爬动。
"这两篓子是小港码头现起的蛤蜊和蛏子。"
瘦高个子提着两个滴水的篓子,贝壳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徐头弯腰扒拉了下,一边检查一边问道:"吐沙了没有?"
见瘦子点头,才挥手让他往后厨送。
后门口,刘婶儿正清点着其他食材。
"这半扇猪肉要现剁馅儿,包三鲜饺子的。"
她拍着案板上粉嫩的里脊肉,"还有这捆韭菜,是我们从县里特地带来的,比市场的香!"
后厨的墙角,还摞着几个大筐,每个筐子里都是本地最好的食材。一筐沾着露水的胶州大白菜、半筐红彤彤的本地西红柿,跟张家栋他们县里罐头厂生产番茄酱的,是一个品种。几扎带着泥的崂山嫩芹菜,还有两板黄澄澄的即墨老豆腐。
"老徐头儿!你要的活鱼来了!"
鱼贩子蹬着自行车赶来,车后架挂着个铁皮水箱,里头五六条新鲜的鲈鱼正扑腾着水花。
“嘿!你可算是来了老赵,今天没你可不成啊!”
这些鱼是头几天,老徐头儿就专门到港口去跟这个老赵订的。
今天除了是他们老两口儿的饭店第一天开业,还是张家栋跟小夏的儿子小向阳满月的日子。
张家栋早就跟刘婶儿他们老两口约好了,今天要在他们的老门口的饭店里办儿子的满月酒。
这么好的日子里,每桌要是没有他们当地最新鲜的海鱼做主菜可不行。
老徐头虽然腿脚还不利索,还是亲自迎上去,双手接过水箱,看到水箱里的那几条活鱼以后,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
"哎哟我的乖乖,这鲈鱼可真够精神的!"
只见那几条鲈鱼银光闪闪,鱼尾拍打得水花四溅。
"那可不!"
老赵用毛巾擦着汗,现在的青岛,正是最热海鲜也最肥美的时候。
"昨儿半夜就在码头守着,就等着今早头一网。知道你老徐要给你们合作社经理家小子办满月酒,我特意挑的最肥的这几条!"
之前老徐头还在张家木他们合作社服装厂的食堂里面当主厨的时候,每次需要最新鲜的海鲜,也是让这个老赵来送的。
所以对于他们合作社的情况,对方也多少是了解一些。
刘婶儿闻声额从后厨小跑出来,围着水箱直转悠。
"老头子,快看这条最大的,少说也得有三斤多!"
她伸手戳了戳鱼肚子,"肥着呢,最适合清蒸了!"
"蒸什么蒸!"
老徐头眼睛一瞪,"你忘了人家家栋跟小夏还在咱们家隔壁的时候,就爱吃我做的红烧鲈鱼?今儿个说啥也得让他吃美了!"
说着转头朝店里喊:"胖子!赶紧把鱼养到清水池子里去!记得多换两遍水!"
老赵从兜里掏出包"大前门",刚想给老徐头让烟,才想起来对方不抽,只得抽出来一根给自己点上了。
"老哥,你这饭店开得可真是时候。你们合作社负责人现在可是咱们县里的红人,他儿子的满月酒办在你这里,往后生意准差不了!"
老徐头听了老赵的话,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可不是嘛!这店面能盘下来,多亏了家栋那孩子帮忙。"
他指了指门口宽敞的马路,还有一望无际的海平线。门口就是大海,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这地段,要不是家栋跟市里打了招呼,哪轮得到咱这乡下老头?"
刘婶儿也凑过来,一边擦手一边说:"那会儿家栋跑前跑后的,连营业执照都是他托人加急办的。要不是他帮忙,咱们哪知道市里的政策,能鼓励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开饭店呐?"
老赵听得直咂嘴,烟灰都忘了弹:"哎呀老哥,你们这福气可真是让人眼馋啊!这地段,这店面,还有张家栋这样的贵人帮衬……"
他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叹了口气。
"我要是也能在这开个水产摊子该多好。"
老徐头拍了拍老赵的肩膀:"老弟啊,今儿个就别走了!"
他朝后厨努努嘴,"我让我老伴儿给你留个靠窗的好位置,正好尝尝我新研究的葱烧海参。"
"这...这怎么好意思..."
老赵搓着手,眼睛却直往店里瞟。
刘婶儿笑着接话:"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天天给我们送最新鲜的海货,今儿个也该尝尝老徐的手艺了。"
她指了指水箱,"再说了,待会儿还得请你帮忙挑鱼呢,家栋他们合作社来了二十多号人,光这几条哪够啊!"
“可是……”
正在刘婶儿他们老两口跟送货的老赵寒暄的时候,突然从街道的那边,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滴滴——"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只见一辆白色的212吉普车,嗖的一声就停在饭店门口,车门打开以后,立马从车上下来了三个老熟人。
"小刘儿来啦!"
老徐头眯起眼睛,看着从驾驶室跳下来的年轻小伙子。和对方打招呼道。
"徐叔!刘婶儿!"
小刘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嗓门洪亮。
"栋哥让我先带弟兄们过来帮忙。"
说明了来意,他这才转身朝车后座喊道:"王哥!立军!赶紧下来啊,这有好些海鲜,需要咱们帮忙呢!"
王宝光紧跟着,也从吉普车的副驾驶钻了出来,抬头欣赏起来刘婶儿他们老两口的新店面来。
"老徐头,你这店面选得真不赖啊!今天特意跟供销社换了张工业券,就为给你随份子!"
小刘跟王宝光平时和老徐头在筒子楼里就是邻居,抬头不准低头见。
今天是这么大喜的日子,他们自然是不可能空着手来。
可不要小看这张淡蓝色的纸片,在1983年的青岛,可比钞票还金贵。
那时候买啥都得凭票,可工业券更难弄。
普通工人一年到头也就发个两三张,还得是先进生产者才行。一张工业券能买一辆永久自行车,或者一块上海牌手表,想要买缝纫机,都得攒上几年才能搬回家。
老徐头记得清清楚楚,去年筒子楼里有家人娶媳妇,就缺一张工业券买缝纫机,新娘子家里差点把婚事都给退了。最后还是托关系从厂里特批了两张券,这才把婚事办成了。
黑市上更邪乎,一张工业券能换五十斤全国粮票,要是赶上年底,价格还得往上翻。
有些城里人专门拿工业券跟乡下人换鸡蛋、花生油,一张券能换几篮子土特产。
王宝光这张券来得不容易,是合作社去年替他们保安队去年跟县里申请的。他一直舍不得用,就等着派大用场。今天拿来给老徐头贺喜,那是真心实意把老爷子当自家人了。
老徐头看着那张工业券,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宝光啊,这可使不得!你们年轻人攒点券不容易..."
刘婶儿也赶紧摆手:"就是就是,这礼太重了!你们能来喝杯喜酒,婶儿就高兴得很!"
小刘儿一把将工业券塞进老徐头围裙兜里:"徐叔,您就别推辞了!"他朝后厨努努嘴,"您这新店开业,不得添置点家伙什?买个雪花牌电冰箱啥的,鱼肉海鲜也好存放不是?"
王宝光也帮腔道:"老徐头,你之前在厂食堂可没少照顾我们。还记得那年冬天,我值夜班饿得慌,您偷偷给我留的那碗红烧肉……"
说着说着,王宝光这个大老爷们儿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这时孙立军也从吉普车后备箱拎出个网兜走过来,里头装着两瓶贴着红纸的即墨老酒:"徐叔,您要是不收这工业券,那我这酒可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他故意板着脸,"我听说这酒越陈越好,对你老这腿最管用!"
老徐头接过了酒,身子微微微发抖。
他想起几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自己拖着那条伤腿,蹲在筒子楼门口抽闷烟的情景。
"老头子,别想了。"
刘婶儿当时红着眼圈劝他,"国营饭店不让你干了,你就好好在家养身体。再苦再累,都还有我呢……"
雨滴砸在水泥地上,就像砸在他心上。那会儿他连买瓶跌打酒的钱都要算计着花,更别提开饭店这种痴心妄想了。
"徐叔?您咋啦?"小刘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老徐头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的老泪都快把工业券打湿了。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没、没啥...就是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老徐头儿正在感慨着现如今的好日子,小刘儿却突然一拍脑门,"哎呀"了一声。
"光顾着说话,差点把正事忘了!"他急匆匆地往吉普车跑去,"栋哥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得赶紧去接他们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