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栋这突如其来的制止，让原本欢腾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疑惑地望向他，不明白这位一向支持他们的带头人为何要在此时喊停。
只见张家栋几步跨到车间里一个稍高些的水泥台子上，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不解的脸。
“同志们！大家激动的心情，我张家栋感同身受！”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理解和肯定，“我们为了这块玻璃，熬了多少夜，费了多少心血，如今能看到它完整地做出来，我比谁都高兴！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成果，必须肯定！”
不过紧跟着，他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了起来：“但是，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我问大家，我们研发这块玻璃，最终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放在这里看着高兴，还是真的要把它装到车上，让我们的卡车能安全地跑起来？”
张家栋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工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不解——做玻璃不就是为了装上卡车吗？张厂长怎么会这么问？
陈主任见状，率先站出来，代表大家说出了心里话：“张厂长，你这话问的……咱们费这么大力气，当然不是为了摆在车间里当摆设啊！肯定是想赶紧把车修好，让咱们的运输线重新转起来！”
“对呀！”
“就是！”
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张家栋看着大家急切的眼神，理解地点了点头。
“陈主任说得对，大家的想法我都明白。不过大伙先不要急……”张家栋突然话锋一转，“老陈，麻烦你带几个人，去把卡车上那块碎玻璃小心地卸下来，抬到这里。”
陈主任虽然心里纳闷，但还是立刻带人去了。
不一会儿，那块布满蛛网般裂纹的挡风玻璃就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车间，放在新做出的玻璃旁边。
“大家现在可以仔细看看，对比一下。”张家栋指着两块玻璃，“看看我们做出来的，和原装的，除了弧度一样，还有什么区别？”
工人们立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咱的好像厚一点？”
“颜色看着差不多啊……”
可是是谁也没说到点儿上，只有一直沉默观察的马师傅弯下腰，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那块碎裂的原装玻璃，又摸了摸边缘，然后直起身，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张厂长这么一比，我看出门道了！”他声音洪亮，立马压过了议论声，“大家看，这进口的玻璃，裂是裂了，但还粘在一起，没碎成一地渣子！这说明啥？”
马师傅这话，立刻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在原装碎玻璃和他们试验失败的那堆碎片之间来回移动，这一对比，差异确实明显！
王技术员性子急，忍不住催促道：“马师傅，您快别卖关子了，到底看出啥门道了？这区别在哪儿？”
马师傅见大伙儿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也不再绕弯子，他拿起一小块他们自己试验失败的玻璃碎片，边缘锋利，又指了指那块虽然裂开却依然保持整体、碎片被某种材料粘住的原装玻璃，斩钉截铁地说：
“这区别就在于，人家进口卡车用的，根本就不是单层的玻璃！我琢磨着，这很可能是夹层玻璃！”
马师傅毕竟是制造拖拉机的老师傅，对材料更为了解，他一语道破了天机。
“夹层玻璃？”
这个名词对大多数玻璃瓶厂的工人来说，却十分陌生。
“对！”马师傅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我估摸着，它应该是两层玻璃，中间用一层透明的、像胶片似的玩意儿给粘在一起了！所以它碎了以后，碎片不会飞溅，而是被中间那层东西牢牢粘着。这样既安全，强度也高得多！咱们刚才做出来的，还有之前碎掉的，都是单层的，一碎可不就四分五裂了嘛！”
王技术员猛地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光顾着研究曲面成型了，把这最基本的安全结构和材质给忽略了！马师傅，您这一句话，可真是点醒梦中人啊！”
张家栋见大伙儿终于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了，赞许地看向马师傅，然后对众人说：“马师傅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要替换的，不是一块‘像’挡风玻璃的玻璃，而是一块在性能上真正达标，甚至接近原装货的安全玻璃！如果只是形状对了，但一碰就碎，一碎就伤人，那装上车反而是个安全隐患，我们的努力也就失去了意义。”
听到这里，陈主任脸上的兴奋渐渐消失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发愁地说：“家栋厂长，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又没底了。咱们现在连生产这么大块的曲面玻璃都这么费劲，这……这夹层玻璃，听都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用什么材料？需要什么设备？咱们这小小的县办厂，能搞得出来吗？”
他这话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
刚刚看到曙光的项目，仿佛一下子又变得遥不可及了。
张家栋却显得比刚才更加镇定，他看向马师傅，目光中带着探询：“马师傅，您既然能一眼看出这是夹层玻璃，想必对它有所了解？您在拖拉机厂的时候，接触过这方面的技术吗？”
马师傅被问到了专业上，神情认真起来，他回忆道：“张厂长，不瞒您说，咱们厂里确实没直接生产过这个。但是早些年，大概是六十年代末，苏联专家来指导的时候，闲聊时提起过，说他们国内的高级轿车和重要车辆的挡风玻璃，用的就是这种夹层技术，中间是一层特殊的、韧性极好的塑料薄膜，叫什么……什么胶片？他们那边有专门的生产线，用高压釜什么的设备进行高温高压粘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确定：“至于咱们国内现在有没有厂子能做，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就不太清楚了。这毕竟不是我们拖拉机行业的范畴。”
张家栋听完，郑重地向马师傅点了点头：“马师傅，太感谢您了！您提供的这些信息非常关键，至少让我们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使劲儿。”
他转而面向众人，思路清晰地分析道：“同志们，大家别慌。既然我们现在走的这条技术路线，是天津研究院的专家亲自指点，并且证明是可行的。那么，遇到这新的‘夹层’材料问题，我们第一个该找的，当然还是他们！”
他语气笃定地继续介绍道：“研究院那边，接触的都是国内外最前沿的汽车技术和材料信息。他们就算自己不生产这种特种玻璃，也肯定知道国内哪个单位在研究或者生产，甚至可能了解进口的渠道。这件事，咱们从长计议，我还是得去找市里协调协调，帮我们向研究院的专家们咨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