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栋心里明白,虽然眼前这块玻璃离真正的汽车挡风玻璃还差着“夹层”这道关键工序,但这台完全由工人们自己敲打、组装出来的“土压机”能一次试压成功,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胜利。
这证明了他们的技术路线完全正确,更证明了这群技术工人身上那股子不服输、能吃苦、敢创新的劲儿。
他当即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传遍了车间:“今晚我请客,食堂加餐!所有人都得来!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消息一出,车间里瞬间沸腾了,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都被这顿即将到来的犒劳冲散了不少。
张家栋说到做到,真的自掏腰包,又亲自去请了老徐头儿和刘婶儿。
这两位合作社的“御用”厨师一听是这么件大喜事,二话没说,提着家伙什就赶到了玻璃瓶厂的食堂。
当晚的食堂,前所未有的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那是老徐头儿的拿手红烧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刘婶儿拌的凉菜也清爽可口
。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大盆的菜肴,管饱的米饭、馒头,却比任何宴席都更对工人们的胃口。
张家栋端着酒杯,跟陈主任一起站到了食堂中央,看着眼前这些满身油污却笑容灿烂的面孔,动情地说:
“同志们,这第一口菜,得敬咱们自己!敬王技术员、马师傅,敬陈主任,敬在座的每一位!这台机器,是咱们用一堆别人眼里的‘废铁’,硬生生给攒出来的!这证明啥?证明咱们厂里技术工人的这双手,就是能点石成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的脸:“今天,咱们用它压出了第一块玻璃坯子。明天,咱们就一定能攻克夹层技术,让咱们的卡车,彻彻底底地用上咱们自己造的、安安全全的玻璃!路还长,但最难的一关,咱们已经闯过来了!大家说,对不对?”
“对!”震耳欲聋的呼应声几乎要把食堂的屋顶掀开。
这顿食堂里的庆功宴,吃的是家常菜,谈的是技术难关,品的却是自力更生带来的无比甘甜与自豪。
陈主任特意端着饭碗,挤到了张家栋身边坐下。
他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心情激动,用力拍了拍张家栋的肩膀。
“张厂长!我是真服了你了!”他凑近了些,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有你在前头领着,带着大伙儿往前冲,再难的事儿,我这心里都有底!真的,跟着你干,带劲!肯定能成!”
张家栋正夹了一筷子刘婶儿拌的爽口凉菜,闻言赶紧放下筷子,笑着摆了摆手:
“老陈,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大家伙儿,是王技术员、马师傅他们没日没夜地钻研,是厂里老师傅们毫无保留地支持,还有陈科长、天津专家他们的大力帮助。我啊,就是个在边上给大家鼓劲、跑跑腿的。”
他端起茶杯,和陈主任碰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热烈交谈、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工人们,语气沉稳而清醒:“老陈,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说句实在话,庆祝归庆祝,但咱们心里得清楚,真正的硬骨头,还在后头呢。这夹层技术到底是什么路数,PVB胶片去哪儿找,新的设备怎么弄……难关多着呢。咱们现在,顶多算是刚爬上一个矮坡,看见前面那座真正的大山了。”
陈主任听了,非但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坚定地点点头:“道理我懂!但只要有你这个领头人在,有咱们这股子心气儿,再高的山,咱们也一块儿把它翻过去!”
“好!要的就是你老陈这股子劲儿!”张家栋赞赏地拍了拍陈主任的胳膊,随即压低声音,谈起了正事,“庆功宴归庆功宴,咱们该干的活儿一刻也不能停。你这边,明天一早就把咱们这台‘土压机’,还有那块压好的玻璃,都归置利索了,准备迎接县里的检查。我这就去给郑秘书打个电话,先把咱们阶段性的成果跟县里汇报一下。”
他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我得抓紧时间,明天一早就去市里找陈科长。夹层玻璃这事儿,光靠咱们自己琢磨不行,必须尽快得到上面的指导和资源。得把咱们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特别是马师傅提到的PVB胶片和高压釜这些关键信息,原原本本地向陈科长汇报,看看他那边有什么门路,或者能不能再请研究院的专家给指条明路。”
陈主任立刻领会了其中的紧迫性,郑重点头:“你放心,厂里这边交给我,保证把现场和成果都弄得清清楚楚。你去市里,尽管把咱们的难处跟陈科长说透!”
两人默契地碰了下茶杯,以茶代酒,将接下来的分工一饮而尽。
夜色渐深,庆功宴散场后,小刘儿开着那辆212吉普车,把张家栋送到了他家门口。
张家栋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妻子小夏正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衣服,见他回来,抬头嗅了嗅,略带嗔怪地说:“怎么这么晚?还一身酒气,又陪领导喝酒了?”
“不是领导,”张家栋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在水盆边一边洗脸一边说,“是玻璃瓶厂那边,今天咱们的‘土压机’试制成功了,压出了第一块玻璃!我自掏腰包,请大家在食堂吃了顿饭,高兴嘛,就喝了一点点。”
“成功了?!”小夏放下手中的针线,脸上瞬间露出惊喜,“就是你们之前天天念叨,失败了好多次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张家栋用毛巾擦着脸,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儿子小向阳已经睡着了,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睡得正香。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恬静的睡颜。
张家栋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得格外柔软。他轻轻掩上门,回到外屋,对小夏压低声音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
“看着这小子,我就想,我们现在这么拼命搞科研、搞技术,为了那块玻璃熬得昏天黑地,为了啥?”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不就是为了他们这一代,以后能不再受咱们现在这份罪吗?不用因为一块玻璃就被外国人卡脖子,不用什么好东西都得眼巴巴地等着进口,不用咱们的工人只能干最累的活儿,却拿最薄的利。”
“我现在多努力一点,多往前拱一步,”张家栋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咱们向阳他们以后的日子,也许就能更好过一点,咱们的国家,也能更硬气一点。”
小夏听着丈夫的话,看着他眼里的光,之前那点嗔怪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支持。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小家。
"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大事,可你也得悠着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家里的事儿有我呢,你不用担心,专心忙你的。"
张家栋握住妻子的手,语气里满是感激:"多亏了有你。这段时间我天天泡在厂里和玻璃瓶厂,家里大事小事,都扔给你一个人了。"
"咱们之间还说这个。"小夏笑了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前两天寻思着,你大姐家的孩子明年也该上小学了。你看咱们向阳在县小念书,老师教得用心,课本也齐全。乡下的条件终究是差些..."
她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轻声说:"我知道你最近忙,但孩子上学是大事。你要是有机会,是不是帮着打听打听?"
张家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妻子体贴,主动为他想着自己家的事。他心头一暖。
“放心吧小夏,这事儿我急着了,等我明天去市里找陈科长问清楚厂里的事儿,就顺便去跟他提一嘴,他一定比咱们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