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凝望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在他清朗的眉宇间缓缓游移,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风尘与烟云,依稀窥见那久远记忆中故人的影子。
他唇角微扬,浮现出一抹温润如秋水般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柔和地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李星云,还是李星河?”
李乾虽贵为太子,却毫无骄矜之气,举手投足间谦和有度,神情恭敬而不失从容。
他垂首答道,语气真挚而诚恳:
“家父李星云,家母姬如雪。”
季伯听罢,轻轻颔首,眸光微动,似有旧日光影在眼底流转。
李家皇族上一代三人,皆是惊才绝艳、名动天下的风云人物,然性情志趣却迥然不同。
李星云天生不羁,纵然身负李氏皇族的血脉,却对权柄帝位毫无眷恋,宁愿舍弃金殿玉阶、锦衣玉食,携红颜知己与生死兄弟浪迹天涯,快意恩仇于江湖之远。
李星河亦不屑龙椅凤冕,唯独痴迷兵戈铁马,率领雄师劲旅西征万里,战旗所指,直抵极西荒原,威名远播四海。
唯有李饵,因两位兄长相继远走、遁世而去,无奈肩负起江山社稷之重,登基为帝。
然而她似乎并无执掌天下的野心,更像是被命运之轮无情推动,被迫坐上那冰冷孤寂的龙椅,独对深宫寒月。
季伯再度细细端详李乾,只见他眉目如画,神采清峻,气度沉稳内敛,全然不似当年那个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李星云。
他不禁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与欣慰:
“你倒是和你那不着调的老爹大不一样。”
李乾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的窘意,微微低头,声音温润而恭敬:
“小子自十岁起便由姑姑抚养教导,性子自然与家父不同。”
季伯见他神色坦然,言语谦逊,便不再深究对李星云的评说。
他神色一肃,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直视李乾双眸,沉声问道:
“那你为何要助我?若女帝死于深宫,对你这位储君而言,岂非更易登临大宝,顺理成章?”
李乾听罢,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眸光低垂,却又在刹那间抬起,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铁:
“的确,这些日子不乏人暗中劝我有所作为,我……也曾心动,甚至一度动摇。”
他顿了顿,呼吸微凝,仿佛在与内心最深处的挣扎对话。
“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放弃。”
“为何?”
季伯追问,语气中带着审视,亦有几分探究与期待。
李乾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缓缓抬头,目光清澈如泉,深远似海,仿佛映照着天边初升的晨曦,那一缕破开黑暗的微光。
他轻声道,却字字千钧:
“姑姑曾对我说——权力,源于责任。一个人能承担的责任越重,手中的权力才越稳固,越有分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静:
“姑姑还说,要慎用手中的权力,莫要在权势的诱惑中迷失了自己,忘了自己的本心。”
季伯静静听着,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却扰不动他此刻凝重的心绪。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赞许,更有一抹震撼悄然浮现。
望着眼前这年仅十七的少年,他心中不禁涌起深深的敬意——能在权欲横流、暗潮汹涌的宫廷之中,面对滔天诱惑仍能坚守本心,心怀道义,胸襟开阔如苍穹,实乃凤毛麟角,百年难遇。
他悄然叹息,心中默然道:李家血脉,终究未堕。
季伯无数次在心底勾勒与李饵重逢的画面,脑海中反复描摹着长大后的她,猜测她究竟会是英姿飒爽,尽显豪迈之态,还是依旧温婉如水,如初时那般柔静。
无数个日夜,这样的幻想在他心头萦绕。
然而,当真正站在她面前时,他却只觉一阵寒意从四肢蔓延开来,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刹那间,他的脑海仿佛被清空,一片空白,就连呼吸似乎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离。
眼前的李饵,实在让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相见,她分明还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啊,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眉眼犹如精心勾勒的画卷般秀丽。
彼时,阳光轻柔地洒落在她身上,恰似为她披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色薄纱,美得如梦如幻。
可如今,曾经那明媚如春日暖阳般的身影,却已苍老得令人肝肠寸断。
满头的银丝宛如霜雪肆意覆盖,脸上被岁月无情地刻满了一道道沟壑。
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仿若风中那摇摇欲熄的残烛,静静地躺在病榻之上,就像一具即将消逝于尘土的躯壳。
季伯呆呆地怔立在原地,许久都未曾动弹,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千斤巨石死死压住,每发出一丝声音都艰难无比。终于,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且颤抖:
“她……怎么会……”
话未说完,便已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可他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
好在李乾聪慧且体贴,见状轻叹一声,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这些年,姑姑为了大唐可谓殚精竭虑,日夜操持,从没有过片刻的安闲与休憩,才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季伯听完,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仿佛全身的筋骨瞬间被抽离,仅凭着残存的一丝意志强撑着站立。
他僵硬地朝着病床方向挪动了几步,颤抖的手缓缓伸出,想要轻轻触碰李饵的脸庞,可手在半空中却停住了——他实在是生怕惊扰了她此刻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那一刻,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向他袭来:那个尚在襁褓中便被他小心翼翼抱回抚养的小女婴,那个咿呀学语、迈着蹒跚步伐努力学步的可爱奶团子,那个性格倔强任性却又心地纯粹善良的少女……他就这样亲眼见证着她一步步长大,从青涩稚嫩变得亭亭玉立,从天真无邪走向勇于担当。
可如今,眼前之人却已如同油尽灯枯,生命的火焰即将熄灭。
季伯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锋利的钢针狠狠刺穿,愧疚与痛楚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海,汹涌澎湃地向他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曾许下诺言,要护她一生平安顺遂,可到了最后,却让她独自承受了整整三十年本不该由她承受的沉重压力。这份迟来已久的重逢,竟成了诀别前的残酷预演。
季伯紧紧攥住李饵那透着丝丝凉意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将自身温润的真气,仿若涓涓溪流般缓缓渡入她的经脉之中。
这股真气恰似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溪水,轻柔地滋养着她那已然濒临枯竭的身躯。
许是这股温暖的力量生效了,原本陷入昏迷毫无知觉的李饵,那纤长的睫毛先是微微颤动,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刚开始,她目光迷离,眼神中满是恍惚,神色迷茫,宛如坠入了一个虚幻的梦境,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然而,当她的视线定格在季伯那张既熟悉又因变年轻而略显陌生的面庞上时,她的眼底瞬间泛起一层盈盈的水光,泪水先是无声地缓缓滑落,紧接着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奔涌而出。
就在那一刻,执掌大唐江山长达三十载,威名远扬、威震四海的女帝,仿佛褪去了所有的光环与威严,不再是那个平日里冷峻严肃、令满朝文武百官皆俯首称臣的天子,而仅仅只是一个饱经委屈、受尽苦难,此刻终于寻得依靠的孩子。
她喉咙里发出阵阵哽咽,声音破碎且颤抖着说道:
“阿季……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厌恶这儿,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怀叵测,都想着欺骗我,都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我想要回到安南,我想要回家……”话还没说完,她已然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李饵本就身体极度虚弱,生命如同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在这般激烈的情绪波动之下,她的心神瞬间崩溃,话音刚落,便又一次陷入昏沉,头轻轻地垂落在季伯的肩上,那模样就宛如幼时那般依赖他。
季伯见状,心中犹如被万箭穿心般疼痛,眼眶红得如同熟透的柿子,可他强忍着满心的悲痛,动作轻柔得仿若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易碎品,轻轻将她背了起来,仿佛生怕惊扰了她那脆弱的梦境。
这场景,恰似当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之时,他同样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背着年幼的她,穿越了一道又一道的封锁线。
如今,再度将她负于肩头,他的步履沉稳而坚定,目光犹如钢铁般坚毅。
李乾看到这一幕,没有丝毫犹豫,毫不犹豫地紧跟在季伯身后。他虽一言不发,但每一个行动都表明,他要为季伯扫除前方的一切阻碍。
皇宫的深处,禁卫重重叠叠,防守极为森严。
顷刻间,无数供奉高手如鬼魅般现身,精锐甲士们也纷纷集结,他们手中的刀剑纷纷出鞘,散发着森冷的寒光,腾腾的杀气弥漫在空气中,摆明了要阻拦二人离去。
然而,李乾毫无惧色,他毅然横身而立,眼神坚定不移,仿佛无视了眼前所有人,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他是的大唐太子,自然无人敢向他出手,他硬生生地为季伯劈开了一条求生之路。
他以一人之力,抵挡住了如潮水般涌来的万千追兵,哪怕身后都是冷汗,也未曾有过丝毫退缩,直至成功将季伯护送至宫门之外。
夜风吹拂而来,轻轻拂过众人的面庞,宫灯在风中摇曳不定,发出微弱而闪烁的光芒。
李乾静静地驻足于朱红的宫墙之下,目光紧紧凝视着季伯渐行渐远的背影,声音低沉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
“保重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季伯微微点头示意,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歇,头也不回地缓缓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就在他即将消失在街角的那一瞬间,李乾突然高高地抬起手,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声音哽咽却又格外响亮地大声喊道:
“姑姑——一路顺风,好走!”
那声音犹如一道利剑,穿透了寂静的夜幕,带着无尽的敬意与深深的不舍,在皇城的上空久久回荡,仿佛是为这一段波澜壮阔的传奇故事的落幕,奏响了最后一曲令人悲痛万分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