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飞已然没了与九公交谈的兴致，却仍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
“老丈，獠人已被大唐天兵逐出黔州道，如今境内已然太平，您可以将山中的子侄唤下来了。届时，我们会为你们重新登记造册，你们便能安稳地生活了。”
九公闻听此言，脸色骤变，失声道：
“你怎么……”
话未说完，九公恍然醒悟，赶忙住嘴，惊慌失措地盯着章飞。
章飞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心中却暗自腹诽，切，与九公一同下来的饥民，不是年迈之人，就是幼童，以及妇女。
连一个成年男子都不见，就连幼童也大多是女娃娃，稍微动动脑子便能明白其中缘由了。
况且，这群饥民饥饿已久，行进速度自然迟缓。
知晓他们的来的方位之后，通过简单的计算便能推测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了。
九公察觉到章飞眼中的嘲讽之意，他并非愚钝之人，稍加思索便也明白了。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仿佛更显苍老，九公叹息道：
“老朽稍后便召他们下山。”
章飞笑着点头道：
“哈哈，老丈果真是个明事理之人。您放心，我们乃是大唐天兵，断不会祸害百姓。您也瞧见了，那些工人皆是面色红润，气血饱满，就知道我们从不克扣他们的钱粮。您将成年之人都唤下来，在工地劳作，每日都能饱腹，还能有钱财可拿，此等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章飞全然不顾九公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接着说道：
“如今已然快到秋末，早已过了耕种时节。待到明年开春，你们再去耕种吧。我再告知您一个好消息，我们所制定的田制为一户十亩，头一年免赋税，往后仅收三成税，此制将永为定制。往后，你们所种的粮食永远能够留存七成，好日子就要来了。”
章飞讲得眉飞色舞，然而九公却如坠冰窖，尤其是听到一户十亩且收税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大，怒不可遏地吼道：
“老夫乃是士人！”
九公的家族在此地已繁衍生息了数代，拥有大量田地，租户和佃农众多。
因其家族士人的身份，向来无需交税，如今听闻自家原本的百亩良田将变为十亩，还需交税，他顿时怒发冲冠。
章飞对此类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也处理过不少，因而依旧面带微笑，敷衍地拱了拱手，毫无诚意地言道：
“哦，老丈还是读书人呀，失敬失敬。”
九公强压怒火道：
“老夫家族乃本地人士，有祖产百亩。”
章飞应了一声，颇为客气地问道：
“可有地契田契？”
九公冷哼一声，他们虽为躲避獠人未带过多物件，但地契田契却是随身携带的，故而九公自信满满地说：
“自然是有，不过不在老夫身上，待老夫孩儿下山，再与章将军核验。”
章飞仍旧面带微笑地问道：
“不知是何人签发的？何时签发的？”
“乃是代宗陛下时本地刺史签发的。”
九公心中已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听到了章飞那看似和煦却令他心沉谷底的话语。
“哦！竟是百年前的契据呀，那着实可惜了，已然过期，作废了。”
“过期，作废。〞
九公难以置信地反复呢喃着这两个词，章飞在一旁耐心地解释道：
“依据最新的法令，所有土地均需重新划分，无一例外，每户限定十亩。”
九公的声音略带颤抖，他再次强调道：
“老夫乃是士人！”
章飞面含微笑，但眼神中却无丝毫暖意，他冷静地回应：
“无论何人，皆一视同仁，即便是节度使大人，亦不过十亩之限。”
九公此刻手脚冰凉，声音几近嘶哑地怒斥：
“你们这是在苛待士人，难道就不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吗！”
章飞收敛了笑容，语气冰冷而坚决：
“律法之下，人人平等，无有例外！”
九公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章飞，右手几次欲举却终是无力地垂下，他惊愕得语无伦次，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
“你……你们……”
的声音。章飞见状，也不愿再多言，近乎冷酷地对九公道：
“老先生，天下大势，如江河之水，浩浩荡荡，您年近花甲，理应明了，逆势而为者，终将化为齑粉。还望您好自为之，好生思量思量。”
九公初来时还踌躇满志，离去时却已失魂落魄。
秋日的阳光虽洒落在他身上，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中的寒意，他浑身颤抖，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绝，如同行尸走肉般蹒跚前行。
此时，在外等候的家人见状连忙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这才将九公从恍惚中唤醒。
他望着家人满含期待的目光，喉咙似被绵花堵住般难以言语。
家人见他痛苦之色，心中皆生不祥之感，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而几个孩子却未察觉到这沉重的气氛，他们兴奋地拿着从后军工兵那里得来的糖块，欢呼着要与父母分享这份甜蜜。
九公坐在一块石头上，观察着下方热火朝天劳作的工兵们。
然而，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嘴里含着小孙女喂给他的糖，可那原本美味的糖此刻在他口中却味同嚼蜡，丝毫感觉不到甜蜜，反倒满是苦涩。
九公在石头上静坐了许久，宛如一尊泥雕，纹丝不动，就连边上过往的人都不禁瞧了瞧这个怪异的老头。
此刻，九公的脑子乱成一团，思维也变得混沌不清，而面色也在反复变化。
九公面色阴沉如潭水，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内心的挣扎。
是否要带着族人逃出这里呢？
毕竟后军并不重视他们这群老弱妇孺，趁着夜晚逃出军营，回到山里并非难事。
然而，九公心里也清楚，若是逃跑，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山上的粮食本就所剩无几，一旦回去，不用等军队来抓捕，他们就会被饿死。
且不说粮食的问题，他们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躲在山里吗？
看样子章飞的军队已然打算在此长久驻扎，不会轻易离去，如此一来，难道他们家族要一辈子当这野人不成！
逃出黔州道，前往别的地方谋生？
暂且不论他们一群老弱妇孺能否顺利离开黔州道，即便到了其他势力的地盘，情况就会有所好转吗？
如今这天下大乱，礼义崩坏，他士人身份虽说尊贵，可在刀枪面前却也不值一提。
他们家族一大帮妇孺，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异于羊入虎口啊！更何况，九公正是因为舍不得家业，才生出诸多想法，若是逃跑，那不就等于直接放弃了一切嘛！那他还逃什么。
九公的脸色逐渐变得狰狞，眼神也愈发凶狠。
既然走不得，那不如驱虎吞狼，引其他势力来把黔州军干掉。
可很快九公便放弃了这一幻想。
他能请哪头虎来对付黔州军呢？
獠人？
先不说如今獠人被黔州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算獠人能够取胜，九公也绝不可能与獠人同流合污。
且不谈双方之间的血海深仇，单说獠人的野蛮习性，他们才不会在乎什么士子、读书人的身份，见人就是一刀，根本不会在意砍杀的对象是什么身份。
至于其他势力，九公身为士人，确实认识不少其他势力中的人物，大家也曾有过诗词唱和、互相恭维以及文信往来。
不过，九公并不认为自己的这些朋友能够左右其他势力的决策。
即便真能左右，其他势力的军队，难道会是黔州军的对手吗？
哪怕九公不通晓兵事，但在见识过黔州军的装备和战力后，他也不认为其他势力有丝毫胜算。
九公骤然间面色恢复了平静，眼神晦涩难明。
要不就接受了吧，一个念头从心里涌出，然后越来越强烈，虽说自家祖产的百亩良田没了，但好歹还剩下几十亩地。
自家人口众多，一户分十亩，也能分得几十亩地。
若能精心经营，解决温饱不成问题。
况且自家尚有书籍传承，秉持着耕读传家的理念，自己的几个孩儿、子侄皆能识文断字。
只要有一人踏入仕途，那他们家族迟早会兴盛起来，又何必执着于眼前的得失呢？
想到此处，九公仿若拨云见日，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正所谓投共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念头畅达下，九公才品尝出了口中糖块的甘甜滋味。
他活动着因久坐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从大石上下来，打算仔细察看后军工地的情况。
九公一路走走停停，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后军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
他时不时亲自上手检验工程质量，还会与工人们亲切交谈。
工人们或许是出于对九公读书人的敬重，又或许是考虑到他的年龄，对九公可谓是知无不言。
待到傍晚，九公回到分配给他们这群老弱妇孺居住的帐篷时，脸上已然不见愁容，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笑容，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精神头十足。
九公一回来，他的几个晚辈赶忙迎上前去，九公对着几个想要搀扶他的后生晚辈摆了摆手，说道：
“一会儿就去山里把你们的男人、娃儿喊下来吧，过几天登记造册后，咱们就是良民了，便能好好过日子啦。”
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喜悦与向往的神情，不过也有部分人面色复杂。
九公见此，并未打算加以劝解，而是自顾自地朝着伙房走去。
溜达了一整天，他只喝了一碗粥，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