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一声轻蔑的冷笑,犹如冬夜中猛然划破的寂静,一柄冰刃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黄重沉浸的幻想泡沫击得粉碎,硬生生地将他从那美好的梦境中拽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的身体猛然一颤,随即猛地转身,一双灼热的目光犹如离弦之箭,直射向声音的源头——来阳。
那双眸子里翻涌着被猛然打断思绪的熊熊怒火,犹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随时可能将多年积攒的敬仰与深深的失落一并喷涌而出。
来阳被这如刀般锐利的目光刺得身形微微一顿,喉结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脸上勉强挤出一抹干笑,那笑容如同宣纸上晕开的墨迹,仓促而尴尬。
他迅速别过脸去,不敢直视对方眼中那如剑的锋芒,顺手抄起那只斑驳老旧、边缘已磨出铜绿的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
喉结剧烈地上下翻滚,烈酒入喉,一股灼烧感从胃部升腾而起。
来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爆发出一个浓重而沙哑的酒嗝,仿佛连灵魂都在那酒精中颤抖。
黄重的眼神渐渐从愤怒沉淀为复杂的情绪漩涡,那里交织着秋叶飘零般的惋惜、迷雾中行路般的困惑,以及旧伤遇雨复发时隐隐的钝痛,无声无息,却刻骨铭心。
他们同为安南学院的学子,来阳比他早几届,是学院首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更是那一届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在校时,两人鲜有交集,或许在来阳眼中,黄重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后辈;但对黄重而言,来阳曾是他青春岁月中最耀眼的星辰,一个遥不可及却又令人心驰神往的理想化身。
记忆中的毕业典礼画面依旧鲜活如初: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礼堂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宛如神明的祝福。
台上,来阳身着深蓝色的学袍,意气风发,清朗的声音在穹顶下回荡,眼中跳动着理想的火焰,照亮了无数年轻的心灵。
那一刻,台下的黄重心跳如鼓,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自己——那个目光坚定、胸怀壮志的青年才俊。
后来,黄重在学院继续深造,耳边时常响起前几届学长们的传奇事迹:不说早已位高权重、主政一方的刘贝与章飞,单是来阳这样的“次一等”人物,也在各地留下了令人称颂的功绩,成为后辈们仰望的对象。
大三那年,黄重在各部门担任书吏积累经验,曾有幸几次遇见来阳。
那时的来阳已是某部举足轻重的人物,言谈举止间尽显从容与睿智,眉宇间既有沉稳又不失锋芒,站在会议众人之中指点江山、发号施令的样子,让年轻的黄重暗暗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定要成为如来阳学长那般杰出的人物。
然而命运却如此弄人。
当黄重终于学成毕业之际,却传来来阳因过失被贬至海外遥洲的噩耗。
黄重沉默良久,心中仿佛塌陷了一块,久久不能释怀。
正因如此,此刻面对眼前这个醉眼迷离、衣衫不整、神情颓唐的来阳,黄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刺痛——这不仅是偶像的陨落,更是理想崩塌时扬起的尘埃,落进眼里,扎进心里,挥之不去。
就像曾经指引方向的北极星,最终熄灭在那无人问津的寒夜之中,再无光芒。
“去去去!别用那种让人浑身发毛的眼神死死盯着我,看得我后背直冒凉气——再这样,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把你*都打出来!”
来阳终于忍无可忍。
黄重那目光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暗流涌动的深潭,直勾勾刺入骨髓,让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一声怒喝猛然炸响,如同惊雷劈开沉闷的空气,震得黄重一愣,张着嘴怔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连呼吸都迟滞了几分。
方才在心底反复酝酿的复杂心绪,刹那间如晨雾遇阳,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
但黄重终究不是轻易被打倒的人。他很快稳住心神,嘴角扬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语气锋利地反击:
“就凭你现在这副模样?呵,我看你这些年怕是连剑柄都没摸热乎过吧?整天醉生梦死,烂醉如泥,活得像个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还能剩下几分真本事?”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自信,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那一双臂膀线条分明、肌肉紧实,分明是岁月与汗水共同锻造出的力量象征,仿佛无声宣告着:我不是只会知乎之也的弱书生。
自毕业之后,黄重便被章飞相中,直接给忽悠进了工程部。
从此,他便踏上了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的征途。
无论酷暑骄阳炙烤大地,还是寒冬凛冽刺骨难耐,他始终坚守一线,勘测地形、绘制图纸一丝不苟;后来更投身于开山架桥、铺设铁轨等浩大工程之中,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作,如同雕刻师手中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坚韧与沉稳的印记。
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学生,而是一位真正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实干者。
来阳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学弟——那挺拔如松的身形、结实有力的臂膀,无不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单薄的手臂,心中暗叹:若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连三招都撑不过。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语气平静却不失关切:
“勘测结果如何?这片地,适合建城吗?”
黄重闻言,整了整衣袖,目光再次投向眼前这片广袤无垠、荒草摇曳的旷野。
他微微颔首,语气笃定:
“此地地势开阔平坦,宛如天地特意为人类聚居预留的一方净土;水源充沛,溪流潺潺,如大地血脉般滋养万物;背后更有连绵群山作天然屏障,可有效抵御海风侵袭——即便遭遇狂风暴雨,亦能安然无恙。确实是筑城的理想之地。”
可话锋一转,他眼中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惋惜,语气低沉了几分:
“不过说实话……比起建城,这里更适合开垦成良田。你瞧,这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加上肥沃得几乎能攥出油来的黑土地,简直是庄稼人的梦中天堂!无论种什么,都能迎来金灿灿的丰收。在这儿盖房子?太可惜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来阳听罢,并未露出丝毫惊讶。
他对这片土地早已了如指掌——每一寸土壤的质地、每一道溪流的走向,皆熟稔于心。
他默默走近黄重,接过对方随手摘下的一株野草,细细端详。
得益于这片异常丰饶的土地,野草也长得格外粗壮,根茎饱满多汁,仿佛蕴藏着无穷生机,连指尖触碰都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他的目光从草叶缓缓移向黄重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眸。
就在那一瞬,时光仿佛倒流,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刚出校门的自己:满怀理想、眼神明亮、心中有火。
一丝怀念悄然爬上眼角,他轻轻拍了拍黄重的肩,声音低沉却温暖:
“你毕业后就进了工程部,那儿的人大多专注技术、脚踏实地,少有弯弯绕绕的心机。和他们待久了,难怪你还保有这份难得的纯粹。”
说着,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块平整光滑的大石,示意黄重坐下详谈。
两人并肩而坐,来阳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腰间——那只陪伴他多年的旧酒壶静静躺在那里。
他熟练地拔开塞子,正欲畅饮,动作却突兀地顿住。
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仿佛内心正经历一场无声的鏖战。
最终,他咬牙将塞子重新按紧,像是在与某种执念作别。
随后,他从手中那株野草上掐下一小段鲜嫩根茎,仔细拂去泥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清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仿佛久旱逢甘霖,给干涸的灵魂带来片刻慰藉。
待榨尽最后一滴甘甜后,他才缓缓吐出残渣,神情肃穆,语重心长地望着黄重:
“小子,你现在可不是普通职员了。你是要带队伍、掌全局的人,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可不能再单纯了,你的心该变了。”
来阳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空旷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回荡,仿佛裹挟着风沙与时光的重量,每一个字都似从岁月深处淬炼而出,沉甸甸地落在黄重心间。
黄重怔怔望着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前辈,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眼神中交织着困惑、思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来阳凝视着学弟那双清浙而愚蠢的眼神,心头一颤——那目光里闪烁的真诚令他动容,随即下定决心:既然已决意点拨,不如将话挑明,好让这年轻人少走些弯路,免得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你可曾想过,”
来阳忽地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刺黄重心底,“安南道乃至整个大唐帝国,十之八九的铁器与精钢,皆出自遥洲?”
黄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点头,心中暗忖:这不过是市井孩童都能脱口而出的常识,何须如此郑重其事?
来阳仿佛早已看穿他心底那一抹轻慢,并未动怒,只是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而以更加沉稳、近乎庄严的语调缓缓道:
“在世人眼中,遥洲不过是一片毒虫遍地、瘴气弥漫的不毛之地——贫瘠、险恶、荒凉得令人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