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郎惬意地舒展着四肢,仿若一只慵懒的猫,仰卧在那细软如绵、仿若金色绒毯般的沙滩之上。
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层轻柔且薄如蝉翼的纱幔,细腻而温柔地笼罩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那一缕缕光线恰似情人的指尖,轻轻摩挲,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亲昵话语。
带着微微咸味的海风,犹如一位身姿婀娜、步伐轻盈的婉约女子,迈着碎步,轻移莲足,缓缓抚过他那饱经沧桑的脸庞,带来丝丝凉爽与惬意,宛如母亲的手,轻轻拂去尘世的疲惫。
躺在沙滩上沐浴阳光的章三郎,在这一刻,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命那如鼓点般跳动的脉搏。
一种源自心底的感慨,如同春日里悄然生长的藤蔓,在他心中肆意蔓延开来——活着,原来是如此美好,美好得仿佛置身于梦幻交织的仙境,令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又似被命运慷慨赠予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满心皆是感恩与珍惜。
他缓缓将目光投向远方,只见沙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成百上千个与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们。
他们都是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幸存者,像是在茫茫黄沙中濒临绝望的旅人,突然邂逅了一泓清泉,贪婪而小心翼翼地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宛如珍宝般的安宁。
他们的神情恍若刚从地狱深处爬回人间的游魂,眼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被抽离,只留下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安稳生活的深切渴望。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势不可挡。
泪水,这无声的情感宣泄,悄然滑过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庞,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的痕迹。
三个月前,他还只是一个老实本分、安守田园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几亩薄田,过着平淡却安稳的生活。
那时的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看着庄稼茁壮成长,收获时多打几斤粮食,让家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些。
可命运的齿轮无情转动,如同一辆失控的马车,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碾得粉碎。
稀里糊涂之间,他便被村长点名,与几个同样一脸茫然的同乡一起,踏上了前往前线运送粮草的苦差。
那段漫长而艰辛的跋涉,仿佛让他们置身于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
密林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每一片树叶背后,每一根枝桠之间,似乎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那些凶猛的野兽,犹如藏匿于黑暗中的死神,随时可能如鬼魅般窜出,双眼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锋利的獠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毫不犹豫地扑向他们,将他们撕成碎片。
而沿途流窜的土匪,则像一群饥饿的狼群,虎视眈眈地盯着这群手无寸铁的运粮人。
他们个个面目狰狞,脸上写满了贪婪与残忍,眼神中透出对财物的极度渴望,仿佛只要稍有松懈,便会将他们洗劫一空,连一粒米都不放过。
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那些负责押送的军爷。
他们性情暴躁,稍有不顺心,手中的鞭子便如毒蛇般呼啸而出,毫不留情地落在他们身上。
那一声声皮鞭破空而下的响亮呼啸,仿佛能撕裂空气;鞭子落下时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同时刺入皮肤,那种疼痛至今仍在他背上隐隐作痛。
他的背上至今还留着几道狰狞的鞭痕,仿佛岁月刻下的丑陋印记,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痛苦的回忆,令他心颤不已。
终于,他们一行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了前线。
此时的战场,早已是一片混乱与血腥。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大地仿佛被鲜血染红。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与腐肉的恶臭,令人作呕。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军头随手扔来几把锈迹斑斑、破旧不堪的长枪,那枪身斑驳,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上面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它曾历经无数次惨烈的战斗。
就这样,他们被不由分说地推上了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的战场。
后来章三郎才得知,原来吴国军队节节败退,形势危急之下,竟开始强征民夫充作炮灰,试图以此挽回败局。
而倒霉至极的章三郎,刚踏上这片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场,就被一枚突如其来的炮弹震晕过去。
命运总是充满了讽刺意味,正是那枚将他震晕的炮弹,意外地救了他一命。
当他悠悠转醒时,只觉头脑昏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除了脑袋有些发晕之外,身体竟毫发无伤。
然而,此时的他,已成了安南人的俘虏,命运再次被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章三郎而言,就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稀里糊涂的他和其他同样一脸迷茫与恐惧的俘虏一起,被不断地向后方转移。
他们如同一群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人摆布。
最终,他们登上了船。章三郎被塞进了一个拥挤不堪的船舱,几十上百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
船舱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汗水、体臭与各种难以形容的异味混合而成的味道,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大蒸笼。
章三郎整日惶恐不安,心跳从未停止过加速,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恐惧与焦虑。
他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恶臭与同伴们痛苦的呻吟声中,漂洋过海,不知未来在何方。
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因饥饿而扭曲的面孔。
那一张张脸仿佛被死神之手狠狠揉捏,五官挤在一起,写满了绝望与无助。
他们的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空洞与迷茫,仿佛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还有那永远挥之不去的呕吐物气味,那股刺鼻的味道,如同恶魔的诅咒,萦绕在他的鼻尖,久久不散。
每当回忆起这些画面,他的胃部便一阵痉挛,翻江倒海般难受,却只能干呕出几口苦涩的胆汁,没办法,海上漂的日子,他每天只能喝稀粥,想吐肚子里也东西可吐了。
其实,安南人并非刻意要虐待这些俘虏。
在这场浩大的战役中,他们俘获了近百万战俘,数量如此庞大的战俘,让他们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
为了尽快将这些人转运到遥远的海外领地,他们几乎征用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船只。
然而,在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为了安全考虑,他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措施。
于是,俘虏们每天仅能得到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那稀粥稀得可怜,仿佛只是一碗带着些许米味的清水。
这样做,既是为了节省粮食,毕竟要养活如此多的战俘谈何容易;更是为了确保这些俘虏们无力反抗,在极度饥饿与虚弱的状态下,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像温顺的绵羊一样任人摆布。
吐尽腹中酸水之后,章三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沙滩上,空荡荡的胃袋发出阵阵雷鸣般的响声。
饥饿感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波袭来,他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软弱无力。
此刻,他只想就这样永远地躺在这坚实而温暖的大地上——在海上漂泊的三十多个日夜里,每一次浪涛翻涌都令他心惊胆战,唯恐下一刻便会葬身鱼腹。
那根紧绷的神经从未松弛过片刻,甚至在睡梦中,他也死死攥着一块救命的浮木不放。如今终于踏上陆地,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了地。
突然,一片阴影悄然投下,遮住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章三郎费力地睁开双眼,抬眼望去,刺目的阳光中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直到那道带着颤抖的呼唤穿透耳膜:
“小郎!”
熟悉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让他猛然一震,仿佛触电般挣扎着支起身子。
当他看清那张布满风霜、饱经沧桑的脸庞时,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出:
“哥?你还活着?”
章大郎一把将弟弟紧紧搂入怀中,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对方的肩头。他的声音哽咽而低沉:
“我们先锋营最早与安南交战,兵败后被押到了这鬼地方……家里怎么样?爹娘可好?你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章三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听着听着,章大郎的眼中渐渐迸发出骇人的怒火:
“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村长!明明说好每户出一个壮丁便可免役,他倒好,四个儿子一个没出,全都躲得干干净净!等老子回去一总宰了这老王八”
话音未落,他却察觉弟弟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章大郎心头猛地一紧,急切地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爹娘,还是二郎出了问题?”
章三郎连忙摇头,低声说道:
“他们都还好。我走的时候,二嫂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二哥脱不开身,算日子现在应该已经临盆了……”
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继续道:
“只是当初传言你战死沙场,嫂子……被她娘家接回去改嫁了。”
令人意外的是,章大郎脸上的神情并未出现愤怒,反而浮现出一种复杂而释然的情绪,仿佛压在心头多时的某块巨石,在这一刻悄然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