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杰一时间思绪连篇,冷汗簌簌地从额上往下坠落。
“你怎么了,汉斯?”
特蕾莎掏出丝绢试图站起来帮他擦一擦汗液。
但可惜的是,以前她没这个心思,现在她做不到。
唐杰一下子想到了警厅仍在伦敦各处奔走、和他有感情的老警员们,想到了亚妮丝,想到了别墅里的“留守老人”,以至于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贡萨洛老师。
一想到他们有可能蒙上白布如同约翰所说那般无声地从自己身前飘远,他就难以停止地身体战栗。
他没有经历过那恐怖的霍乱景象,但他已经感觉到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疾病即将袭来的恐慌。
随着时间流逝,他失去的东西变多了,但不想失去的东西也变多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十分尖锐地质问道:“你莫非要把十七年前的事情和如今联系起来吗?约翰医生!?你有什么凭据吗?”
约翰深深地看了唐杰一眼,汉斯警官的动摇如此明显,语气如此强烈。
但他能够理解,他也希望自己的猜测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臆断。
但是有时候事实当前,并不容人拒绝。
“我想我有一些粗浅的证据,汉斯警官,我要凭借我的经验,忧心忡忡地向您警告,病魔已经在索霍区抬起了那毒蛇缠绕的头。”
“近些天来到诊所的病人越来越多,他们一倒不起,我不得不请更多的、甚至是没有经验的帮手。”
“我并不敢完全担保这就是那可怕的霍乱的再次来袭,但我要说,患病的病人和十数年前有着几近相同的病兆。”
唐杰惊退数步,但特蕾莎试图将他扯住,这使得他们一同滑动,直到唐杰背抵住墙壁才停止。
特蕾莎看着唐杰脸上那般绝望的神情,心中亦感到无奈的忧悒,但她对霍乱没有什么明确的印象,很难理解唐杰的恐惧。
“第一次的霍乱我面对面地经历过,汉斯警官。”
约翰在抽屉里翻找着过去的资料,桌上的一些就是他不久前拿出来的。
“我在当医师学徒的时候,曾经为当地的煤矿工人提供过关于霍乱的医疗帮助,我的父亲就是一名煤矿工人,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经受苦难。”
“在矿场挤了数十人的小屋子里,他们躺在木板床或是干脆是地上动弹不得,有的甚至坚持下矿。我思索再三,决定去矿井看看情况。”
“矿井狭窄黑暗、臭气轰天,而霍乱又扩散得十分快速,我于是怀疑的确是糟糕的空气带来的疾病。”
“但是不久之后,意想不到的反例又出现了,那就是我自己,我经常出入矿井为他们治疗,但我并没有得病。”
“这使得我陡然想到,为什么会是空气呢?空气的话发病应该在肺部对不对?但人们出现异常的是排泄,也就是说肠道。”
“还有食道,食道是霍乱病人们首先出现问题的器官。”
约翰仿佛是在不停地自言自语,但唐杰逐渐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听得很认真。
“我认同您的观点,约翰医生,我想疾病是通过食道和消化道蔓延的,他们一定是吃进了什么“毒物”。”
他差点就想要指名道姓地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了,霍乱弧菌。
但唐杰知道这没有用,霍乱的时代十分混乱,几乎每个人都在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一个比另一个耸人听闻。
在案件的办理上,人们会对他言听计从,但要是让他宣扬一个从没有被认识到的医学东西,人们会对他狂吐口水。
约翰诧异地看了唐杰一眼,一些医学名词从他口中毫无障碍地涌出,让他意识到这个警官并不简单。
同时他也为有人认同他的观点而感到振奋。
“您也这么想?”
“但是很多人,以《柳叶刀》为标杆的主流医学界,包括一些权威都不这么想,埃德温·查德威克先生,包括维多利亚女王都是认为是“瘴气”导致了这一切。”
约翰叹息了一声,和这些大人物相比,他实在太人微言轻了。
唐杰点了点头,“我读过报纸上对待霍乱和其他疾病的想法,他们认为是不干净的空气的缘故。”
他思索了一会道:“当然,产生这种想法无可偏颇,毕竟伦敦工厂林立,人口繁多,但又排水简陋,各种排泄物流淌得街上到处都是,粪便和动物尸体就飘在泰晤士河之上,这一切都使得伦敦恶臭扑鼻。”
“只是,他们所说的用燃烧劣质煤产生的浓烟来对抗“瘴气”,进行以毒攻毒的想法,我十分不认同。”
唐杰又想起了之前牛奶里以毒攻毒的事情,不由得扶住了一阵剧痛的脑袋。
约翰越听越惊讶,唐杰的许多观念都和他不谋而合,他不由得扬了扬手中的资料。
“是的,汉斯警官。”
“我想跟您说的是,我怀疑真正的病因与食物与饮水有关,或者更进一步说,就是饮水。”
他将手中的纸张一张张摊平在桌面上,上面的除了一些关于疾病症状的统计,还有一些看似不相关的实地考察。
“您之前谈到了排水问题,我关注的便是供给水和排水问题。”
“并不只是伦敦,联合王国内的大多数城市供给水和排水的系统都十分简陋,街道的用水是采用泵井所打的井水或者是自来水公司的供水,还有人会饮用不经处理的泰晤士河水。”
“而排水,有一片街区集中的化粪池,也有每个家户花园或是地下室中的污水坑,而想要将污水直接送进泰晤士河,还要被索取大部分人支付不起的费用。”
“因此即便有掏粪工在晚上帮忙清理污水坑,但沉积泛滥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唐杰想到警员曾对他说,有些贫民窟里的穷人喝不起供水,只能从下水道里取水,他们只是简单地将其静置,然后取上层干净的饮用。
他又想到自己平常喝的水,脸色微微有些变化,随即他说服自己,问道。
“自来水公司的水还是很安全的吧?”
“您真的这么想吗?”
约翰很难抑制住自己严肃表情上所显露出的一抹笑意。
“很不幸的是,自来水公司,无论是萨瑟克自来水公司还是朗伯斯自来水公司,他们采取的都是从您刚才口中大加贬斥的泰晤士河中所取的河水。”
“他们用蒸汽机将水抽到地势较高的水库,经过简单的过滤后,通过铁管道送进千家万户。”
“呕!”,唐杰捂住自己的嘴。
“而汉斯警官,我现在发现,自来水公司的供水程序存在十分严重的问题。”
“他们已经形成了垄断的自然联盟。”,唐杰摇了摇头,“这我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尽管有人提出要让国家掌管道路、煤气、自来水等不该被垄断的民生物资,但是联合王国政府一直奉行“最小化”原则。”
“他们既不想被牵涉进太多成本与市场的计算之中,又认为“不干预”才是市场繁荣,国家发展的基石。”
约翰叹了口气,“那么,谁该对自来水公司的水质进行监管呢?”
唐杰耸了耸肩膀,“他们的观点是,“看不见的手”,也就是市场会对其进行监管和调侃,对水质不满的居民更换自来水公司,更优质的自来水公司再被选择出来。”
“人们等得了这么久吗?”
约翰又更加严肃地叹了口气,“霍乱等得了这么久吗?”
“即便是如此,我们也毫无办法,因为如果是公营机构,你会发现在缺乏竞争压力的情况下,效率、价格、成本也许会更差。”
但唐杰又意识到必须有所作为,忽的想到什么,“但如果仅仅是治个标,确保霍乱的苗条不会生长和扩散的话,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主意。”
“当严重的病例被证明和自来水公司的水质有关的话,根据相关法条,内阁可以责令那些自来水公司进行整改。”
“前者我想我可以尝试着用我的名誉和声望做一份研究并发表。”
约翰困惑地问道,“但后者,汉斯警官,你怎么能够保证那些被喂饱了的内阁官员会对自来水公司下手呢?”
“您或许有所不知,约翰医生,自来水公司的收益,实际上不怎么低于如今正当红的铁路股票,正有不少位高权重者对这块挤不进去的肥肉虎视眈眈。”
唐杰笑道,“我想,只要我为他们开辟出一条道路,他们会很愿意配合我进行一些改造,当然,只会是暂时的,最多度过这场霍乱的风波。”
约翰揉了揉眉心,他感觉汉斯警官现在的灵活的形象已经快和报纸上对不上了。
“那您为什么说是暂时的呢?加一把力气,一劳永逸,不是更好吗?”
唐杰摇了摇头,“你永远只能在刚开始的时候让他们做些对民生有利的东西,因为一旦他们被巨大的利益熏陶了很长时间,他们也会把一切抓得紧紧的了。”
“如果那个时候还有谁有闲心的话,或许还可以再选一批新人。”
“安平与乱象起起落落,政治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