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语薇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外面深沉而绵长的涛涛水声,知道船已进入了长江。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回去与沈烨轩汇合了,心情就像江水一样难以平静。
自她回到中原,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一个极大极大的阴谋。她曲着双腿坐在床上,双手拢着膝盖,努力想要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凌曦天境最有价值、对武林中人最具诱惑力的东西就藏在地宫中,而打开地宫的钥匙是青竹和紫电这对宝剑。二十年前,紫电剑被人抢走,青竹剑随云秋露嫁入了环碧小筑,而当时的掌门师兄为此出走。
星河派、雪山派、寒毒宫、名花谷、环碧小筑、青龙会这些从凌曦天境出来的人都不清楚抢走紫电剑的人是谁,都在互相猜测,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联盟。
假设这个人就是乐清遥所说的阴寒枫,那么阴寒枫这些年来不断要自己诱惑叶瀚扬,就是将自己作为一枚棋子,安插在青竹剑的周边。他之所以不急着要这柄剑,就是怕其他人知道紫电在他手中而联合起来对付他。大概阴寒枫是想等到有实力与其他同门抗衡的时候,再找机会夺取青竹剑,开启地宫。
陆浩谦、乐清遥、东方煜和雪山仙,这四个人都有野心,都不甘于继续屈居一人之下,他们就像几个师父们一样,在互相利用着。而看起来,似乎陆浩谦和乐清遥,抑或说那个神秘的黑衣少年,实力更为雄厚,心思也更加缜密。这黑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若他真是掌门,怎会在乎那十八式武功;若他不是,却偏偏懂得摄心幻术和月影流光这两门功夫,还跟青龙会的乐清遥关系暧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雪霄、阴寒枫和楚煦言三个人能够自立门户,城府自然也相当的深,他们不一定没有防着自己日益做大的徒弟,尤其是有了陆浩谦弑师的前车之鉴。但是陆浩谦等人的阴谋若是东窗事发,他们可能会认为是自己告密。毕竟她不敢肯定上船之前的追逐中自己没有被认出来。
刚刚在船上帮自己击退那些弓弩手的人会是谁?陆浩谦、雪山仙和东方煜都有这么做的可能和动机,难道有人想先卖个人情给自己,然后再来谈条件?
阴寒枫等人要趁谈剑大会杀尽武林精英,这自然也包括叶瀚扬和夏宣清,自己该怎么办?要不要救他们?还有,他们同门之间的争斗还没解决,又何苦去惹那些江湖中的门派?就算是为了夺叶瀚扬的青竹剑,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的。
……
这些问题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不去,她呆呆地出神,竟没注意到东方煜已经走到了床边。
就听他冷冷地道:“师妹,只有怀春的猎物才会像你这样毫无防备。”
杭语薇一惊,见是他,放下心来,索性靠在墙上,懒懒地道:“今天的事情像变戏法一样,我都有些应接不暇了。这几个月来,师父突然多了这么多盟友。”她仔细留意着东方煜的反应,“你倒是泰然处之,好像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一样。”
东方煜面无表情地道:“你想的事情倒是不少。”
杭语薇看着他,用脚尖抵着他的膝盖,慢慢向上滑去,停在他最敏感的部位,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知道多少这里面的事?”
东方煜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挑逗,反而闪电般捏住了她的脚踝,像水晶一般剔透纤秀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倒提了起来。
杭语薇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叫道:“你在做什么,快放开!”
东方煜慢慢地道:“省省吧!你是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寒毒宫中谁会碰你!”他说的虽然轻松,手却一点也没松开的意思。
杭语薇反而不挣扎了,吃吃地笑道:“你想看我惊慌求饶的样子,我偏不让你得意。”她的裙子滑下来,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她有些自恋地看着自己的小腿,道:“师兄,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偷看我洗澡么,为何长大了反倒越来越胆小?你似乎不是那么听师父话的人。”最后一句,她显然有所指。
东方煜似乎没听出来她话中深意,哼了一声道:“老头子要你去见他。”说完,他终于松开手,走了出去。
杭语薇揉着被他捏红的脚踝,恨恨道:“呸,胆小鬼,王八蛋!简直不是个男人!”其实她嘴上说的越凶,心里越是发虚,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诱惑别人的时候无往不胜,却对寒毒宫的人毫无作用,难道他们都那么怕死么?更让她忐忑不安的是,阴寒枫找她做什么?
她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心里七上八下。
阴寒枫的房间在这艘楼船的尾部,她要过去,就必须穿过这长长的走廊。
长江两岸的山壁如斧劈剑削,将巨大的影子投在江心。夜风呼啸,灌满了整个走廊,发出“呜呜”的声音,和着哗哗的水声和惨白的月色,犹如鬼魅一般。
青龙会和星河派的人不知道住在哪里,这静谧的走廊显得十分空旷。她觉得心中非常不安,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地上拖着自己长而孤单的影子。她刚要嘲笑自己的多疑,却听到一股风声。
虽然这风声夹杂在夜风中,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她再回过头来,就看见一柄纤细而炫目的钢刀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她猛然向后滑出三步,刀尖几乎是蹭着她的鼻子落下。
杭语薇冷哼道:“青龙会就是这样待客的么!”她已发现这个偷袭她的人,身形刀法与环碧小筑中见到的那个黑衣人一模一样,而且,也是个女人。
这黑衣人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从窗口一跃而出。杭语薇追到窗口向下望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女人好似一下子消失了。
杭语薇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股大力将她拖回了走廊,她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发现缠住自己双脚的是一根银黑色细丝,这细丝一直延续到走廊的拐角处,并且一直拖着她向拐角处滑去。她的脚踝被勒得生疼,心里却明白那个拐角处定有极厉害的杀招在等着自己。
她手无寸铁,无法挣脱那细丝,却突然飞身而起,从窗口跃出。她盘算着那隐藏在暗处的人若是松手,自己坠入江中也无妨,若是不松手,要么与她一同跃出,要么攥住这细丝不放,那便也没办法来杀她了。
然而她算错了。
她只坠下丈许,便猛地顿住了身形,虽然隔着鞋袜,她都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脚快被勒得出血。更糟糕的是,身后一左一右居然同时响起了凌厉的刀声。
那躲在暗处的,竟然不止一人。
杭语薇大惊之下,指尖“咝咝”射出两支情人发,也不知命中没有,看到桅杆就离自己不远,用力一推墙壁,整个身体便飞了出去。她伸手揽住桅杆凌空折身,绕了两圈后,细丝便死死地卡在了桅杆上,脚上拉扯的力道顿时消失。她刚要喘口气,冷不防一个黑影向她扑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哧”的一声,一股热热的东西划过一道弧线,喷到了饱涨的帆上,也喷了她一身。她一望之下,那个偷袭她的黑衣女人竟不知被什么东西拦腰斩为两段,下半身被船帆兜住,打了几个旋,最后卡在了船帆和翻绳之间,兀自随着船帆的鼓动摇晃。上半身则飞入了江中,连一朵水花都没有溅起。
正在这时,对面窗口中突然又跃出一个黑衣人,借着细丝,如电光火石般滑了过来。
杭语薇目露凶光,沉声道:“给我杀了她!”她已知道又有人在暗中帮她,无论这个人是敌是友,总归是不会让她送命的。
这次她算对了。
桅杆的顶部突然垂下来几十道银黑色的细丝,从不同的方位插入了那个黑衣女子的身体,她的身体里猛然射出条条细细的血箭,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便被倒提起来甩入了江中。
杭语薇从没见过这样的杀人手段,一颗心怦怦地跳得飞快。
此时她的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道:“杭语薇,你过来。”
杭语薇眉间紧锁,因为这个人的声音,居然是那神秘的黑衣少年的。她一直以为在暗中帮自己的不是陆浩谦就是雪山仙,没想到竟然是他。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见他,却不能不去。因为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出自己太多,她根本没有资本与他翻脸。
她顺着桅杆爬到顶部,发现那黑衣少年挽着桅杆,坐在船帆的横杆上,一双柔软纤长的腿搭在帆上,随着帆的鼓动一起一伏,甚是惬意的样子。
此时此刻,深黛色的天空中正挂着一轮冰盘般的圆月,挑在两岸高耸的山峰上,白色的帆披着月色的银辉,如一片光洁的羊脂白玉。他整个人就像一枚黑色的玛瑙嵌在玉石上,昂着头,迎着风,脚下长江呜咽。这幅景象既幽深,又霸气,充满了一种睥睨天下的味道。
杭语薇看得愣了一愣,才学着他的姿势也坐了下来,道:“那两个人是你杀的?”
黑衣少年淡淡道:“不错。”他偏过头来看着杭语薇,“不是你要我杀了她们的么!”
杭语薇手心中全是冷汗,勉强笑道:“我却没想到,你杀起人来,居然,居然……”
黑衣少年替她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说我杀人的手段太残忍?”
杭语薇默认,又道:“她们是青龙会的人,却不知青龙会的人为何要杀我。”
黑衣少年凝视着她,道:“为何?只因你太美了。”他伸手扳着杭语薇的下巴,接着道,“连我见了,都舍不得要你受一点点伤。楚煦言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女人,他见过你,自然不会再理乐清遥,所以她才会派人来杀你。”
杭语薇心中一动,问道:“乐清遥是你的朋友?”
黑衣少年怪笑道:“她只不过是我的一枚棋子。”
杭语薇见他的手还留在自己下巴上,不觉一怔,继而一喜。她本以为自己完全拿这个人没办法,没想到他却已经动了心。于是她故意推开他的手,冷冷道:“那我呢?是不是也是你的棋子?”
黑衣少年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是。”他抽回手,整个人又变得杭语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如神一般冷漠高贵,道,“你是一颗关键的棋子。”
杭语薇心中暗惊。她不明白这个人控制了乐清遥和战深锐,又借乐清遥拉拢陆浩谦、东方煜和雪山仙,此刻为何还要亲自来拉拢自己。她不痛不痒地道:“我能做什么?我的武功那么糟糕,手下又没半点势力。”
黑衣少年看着江心,缓缓地道:“人人都说,这个世界是男人主宰的世界,但其实女人才是这个世界的终极主宰。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一切,其实都是用来取悦女人的。你武功只能算是中等,可是阴寒枫依然最宠你,江湖上很多人拼了性命才能得到的珍宝,你只要对男人笑一笑就可以得到。一个女人,尤其是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只要善于运用这一点,就可办到很多人办不到的事情。武林中许多本来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人物,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
杭语薇听了,想到阴寒枫养着自己,宠着自己,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她不禁心有戚戚焉。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扯出这么一段,于是试探着道:“你想要我帮你做事?帮你引诱……叶瀚扬?”
黑衣少年点头道:“不错。”
杭语薇怔道:“你为何一定要他如此?”
黑衣少年的眼中突然射出异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道:“很简单,我要毁了他。我不仅要在武功上胜过他,还要他身败名裂,为天下所弃!”
杭语薇吃了一惊,道:“你和他有仇?”
黑衣少年淡淡地道:“没有。只不过,我若要做天下第一,就必须毁掉现在的天下第一。这本是很简单的江湖道理。”一顿,又道,“你的美貌,星河派的财富,凌曦天境的武功,青龙会的势力,天下还有谁能是我的敌手么?”
杭语薇道:“我却觉得,你的武功已经在叶瀚扬之上,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反而要让他身败名裂才甘休?”
黑衣少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你在环碧小筑外遇到的那个渔夫,功夫如何?”
杭语薇知道他必有下文,便如实道:“那人的功夫决不在沈烨轩之下。”
黑衣少年道:“不错。但他这等功夫,在环碧小筑却连二流也算不上。叶瀚扬若是登高一呼,这等功夫的叶家族人登时便可召集三四十人。否则楚煦言怎么只敢偷偷摸摸地靠蚀髓大法,用叶家人打叶家人!”
杭语薇动容道:“难道,难道叶家人里面,还有身手好过叶瀚扬的?”
黑衣少年冷笑道:“自然有。谁若是掌握了叶家这股力量,不管他武功如何,都足以横扫武林。”
杭语薇倚着他的肩,笑道:“你的野心还真不小!你一定要摧毁叶瀚扬,就是为了不使这股力量凝聚起来?”
黑衣少年桀桀笑道:“叶家的人自视清高,极好面子,本就不屑与江湖中人往来。若是掌门出了不光彩的事,他们关起门来不见人都来不及,又岂会在江湖中碍我的事儿。”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通,但是聪明如杭语薇,知道有的事情该问,有的事情却不能问,即使问了也没有结果,所以她只是将手指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滑去,笑道:“你好像很了解叶家的人。可是眼前,你有把握胜过陆浩谦,胜过雪山仙,胜过东方煜?”她的指尖轻触他的脖颈,身子也靠了过去。她还是想试着引诱下这个人,她实在不肯在摄心幻术的修习上认输。
谁知这黑衣少年突然一挥手,杭语薇顿觉一股大力向自己涌来,她的身子便顺着船帆落了下去。她惊呼一声,本能地想用手去抓船帆,阻止下落之势,却又突然缩手。只因她生怕这一抓之下,自己那漂亮的指甲会断。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头顶上霎时飞来几十根银黑色的细丝,在泛着银色月光的船帆映衬下格外醒目。她骇得魂都飞了,莫非自己说错了话,那黑衣少年竟要杀自己么?
那些细丝并未刺进她的身体,而是将她的手腕和腰缠了起来,然后“呼”地一下将她拉回了帆顶。杭语薇惊魂未定,大半个身子伏在帆上,一双手紧紧抱住那黑衣少年的腿,生怕自己再被他打下去,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黑衣少年手一抖,那些细丝倏然又缩回了他的衣袖。他冷冷地看着杭语薇,道:“我说过,你那一套最好莫要用在我身上。这话我绝不会再说第三遍,所以你最好记清楚。”
杭语薇连忙点头,心中却大骂道:“你这个冷血的王八蛋,简直比东方煜还不是男人!”但是她不敢想得太多,生怕又被这少年窥破自己的心思,于是问道,“你可想过,陆浩谦他们不会真心跟乐清遥合作的。”
黑衣少年冷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目前的合作,对他们四个人都有利,没有人肯中途退出罢了。而且,退出的下场,只有死。”
杭语薇一时语塞,怔了半晌才道:“那对我又有什么益处?我根本对权势财富没兴趣。”
黑衣少年道:“你的确可以藐视权势财富,因为掌握权势和财富的大部分男人都会为你着迷。你根本不用费心去抢夺。”一顿,又道,“所以我不可能用权势和财富来邀你合作。”
杭语薇沉吟道:“那么你打算用什么?”
黑衣少年道:“你想要什么?”
杭语薇不觉笑道:“你以为你是谁?神仙么?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
黑衣少年淡淡道:“或许。”他缓缓地伸出了手,他的手心,托着一支青碧色的匕首。
环碧小筑的玉匕首!
杭语薇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黑衣少年道:“你拥有绝世的美貌,又对权势和财富看不上眼,能吸引你的,便只剩下感情这种虚无却又时时刻刻都存在的东西了。”
杭语薇想起沈烨轩,不觉挺了挺腰,轻笑道:“谁说我对他有感情了?”
黑衣少年道:“人的感情有许多种,除了男女之情,还有好胜、好奇、征服欲、成就感等等等等。我知道你很想征服叶瀚扬,只因这世上除了他,还没有既让你感兴趣,又一时半刻征服不了的男人。”
杭语薇笑了笑,眼波流转,道:“你岂非也是这样的男人?”
黑衣少年嘿嘿冷笑,道:“可惜我还没有遇到令我想要征服的女人。”他盯着杭语薇,眼中全是轻蔑之意,“你也不行。”
杭语薇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一下子翻卷到舌根,她一跃而起,又坐在这少年身边,却不再挨着他,故意叹道:“可惜纵使神仙,也无法操纵人的感情。”
黑衣少年道:“不错。但你可知道,感情虽然虚无,要产生却也需要条件。你和叶瀚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若非变故,根本没有机会谈情说爱,他自然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感情。”
杭语薇不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少年冷哼道:“你以为你和他的几次见面都是巧遇么!”
杭语薇身子一震,失声道:“难道,难道那几次……都是你有意安排的?”
黑衣少年道:“不错。七黑手、七星岩、海神门、神算帮,甚至环碧小筑的的圆圆,他们做的事情虽然大都不是我直接授意,却全是按照我的意思行事的。”
杭语薇喃喃地道:“怪不得七黑手可以捉得住叶青青,怪不得沈烨轩一到滁州就接到了请柬,怪不得周峰会死得莫名其妙,怪不得叶瀚扬那么容易便甩掉了星河派的杀手,怪不得你知道青龙会要偷袭环碧小筑,怪不你会通晓叶家的阵法。”她抬头看着黑衣少年,问道,“那么青竹紫电的秘密,还有那封信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黑衣少年淡淡道:“我知道的事情只比你多,不会比你少。”
杭语薇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道:“莫非,莫非那封信,竟是你写的么?”
黑衣少年笑了一声,才缓缓道:“你很聪明。”
杭语薇心立刻沉了下去。她已经明白,这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个局。她现在已经相信,这少年的的确确是凌曦天境的掌门人,只不过他比历代任何一位掌门都更有野心。他先是写了那封信,让凌曦天境的几大弟子互相猜疑,互相争斗,再暗中联络收服这些人的继承人,所图的不过是这几个门派的金钱和势力。他处心积虑给杭语薇制造机会色诱叶瀚扬,也无非是要逼得叶瀚扬身败名裂,打击环碧小筑在江湖中的威望。之后他便可以凌曦天境,或者任何其它的名号称霸江湖。
只不过,她简直难以置信。她无法相信一个人光凭脑子,居然就能算得过来这么多事情,居然不用降服任何帮派,便能靠着计策让他们乖乖按自己的心意行事。这黑衣少年简直不是个人!她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就听黑衣少年道:“我还可以为你制造无数与叶瀚扬接近的机会。”一顿又道,“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只要他习惯有你在身边,就会爱上你的。况且,”他邪邪地笑了笑,“我也相信你有很多办法,可以令一个男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爱上你!”
杭语薇沉默半晌,忽然道:“我若不肯呢?”
黑衣少年一字一顿地道:“你会答应的,因为你爱上了沈烨轩。”他的语声尖冷,就像一根针,刺着杭语薇蚌肉般柔弱的神经
杭语薇果然脸色剧变,猛然想起沈烨轩可能已经被这少年擒住,急道:“你!你把他怎样了?”
黑衣少年讽刺地看了杭语薇一眼,道:“本来我还不能确定这一点,所以才要战深锐将你带到醉月楼,看看你见到沈烨轩的时候有何反应。不过我却没想到,朱自春的儿子也不傻。”他顿了顿,道,“现在我确信你已经爱上他了,即使你自己也不愿相信这一点。这便是为何今夜我会来见你的原因。”
他似是笑了一声,接下去道:“你可知道,你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难掌控的。只因权势、财富、武功、名望你统统不在乎,许多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你偏偏是个女人,而且是绝色的女人。我为你花的心思,简直比那几个老家伙们加起来还要多。”
他看着杭语薇,就像看着一只落入自己陷阱里的美丽的珍贵野兽,道:“如今我手中总算有了一张控制你的王牌。不过你大可放心,沈公子现在好得很。只要你令叶瀚扬爱上你,让他为了你和江湖中人反目,我不仅不会去动沈烨轩,还会暗中保护他。”他的声音竟有些兴奋得颤抖起来,似乎是完成了一件极艰难的任务一般。
杭语薇瞪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衣少年也不恼,道:“现在你只须听阴寒枫的话,乖乖到金陵去,我会让叶瀚扬单独见到你的。”一顿,忽又漫声吟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在金陵成我大事,痛快,痛快!”
杭语薇忽然道:“你是不是也派了人潜入英雄山庄?战深锐要向金总管买的,是不是谈剑大会的请柬?”
黑衣少年道:“不错。”
杭语薇道:“他好像中了毒。”
黑衣少年冷哂道:“所以我不打算再用他。”
杭语薇一惊,道:“你杀了他?”
黑衣少年摇头道:“我不会杀他,若是杀了他,谁替我掌管九色山庄呢!”他诡谲地笑了,“而且,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杭语薇沉默,忽又道:“要寒毒宫、星河派、雪山派和青龙会趁谈剑大会铲除武林精英,是不是也是你布的局?”
黑衣少年道:“不错。”
杭语薇道:“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道:“杀了他们。”
“他们?”杭语薇一惊,“他们是谁?”
黑衣少年道:“或许是你的师父师叔们,或许是去谈剑大会的武林世家,无论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杭语薇不解道:“你将江湖中人都杀光,于你有什么好处?”
黑衣少年淡淡地,却是用一种阴冷的口吻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杭语薇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默念着黑衣少年这句话,突然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怕我将这些都告诉给我师父么?”
黑衣少年淡淡道:“你不会说的。如你这般聪明又多情的人,怎么会舍得让沈烨轩少一只眼睛,或者断一条腿呢。”
杭语薇又说不出话了。若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的安危能够威胁到她,可能便是沈烨轩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该爱上他,因为她厌恶这种受人胁迫的感觉。她在想是不是要赶快忘记沈烨轩,毕竟她本来就不相信感情这东西。
然而这黑衣少年却似乎十分喜欢欣赏别人被胁迫时愤恨的表情,又说道:“即使你有一天突然不在乎他了,我也不怕你对阴寒枫去说。”他的声音非常得意,“只因即使他们知道了,也奈何不得我。”
杭语薇承认。这黑衣少年根本无名无姓,来去无踪,偏偏名义上又是那几个老家伙的掌门人。他既不用担心自己的势力受损,只因他根本就是在借助别人的势力;更加不用担心自己被他们诛杀,只因他的武功完全在那些人之上。杭语薇若是揭露他,倒霉的恐怕只有东方煜那一干人,与这少年委实没有半点关系。
她几乎有些绝望了,因为忽然发现这个少年所设的局,不仅首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且缜密得到了让人无力反抗,甚至计划败露都要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步。她简直越来越害怕这个人了。
“最重要的是,”黑衣少年又道,“这些门派即使不去金陵,我也有办法让他们继续按我的心意行事,你信不信?”
杭语薇无奈地道:“我信。”
黑衣少年笑了一声,道:“你说我这个局是不是做得天衣无缝?”
杭语薇只得点头道:“是的。”一顿,又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黑衣少年一笑,道:“算是英雄相惜罢,人这一辈子,总会欣赏几个人的,你算是我欣赏的几个人之一。”
杭语薇活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做“英雄”,不觉道:“你还欣赏谁?”
黑衣少年沉吟道:“王崇宇算一个,他也是个武学奇才,文道高手,可惜优柔寡断,一辈子为情所累。云秋露算一个,她坚韧执着,一诺千金,世间很多男子也及不上她。就连沈烨轩也可算一个,只因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为了女人抛却一切的男人。至于你么,”他笑了笑,“我欣赏你,是因为你虽是女人,却不为感情所累,从这点上看,你我还有一点相同。可惜现在,你也没能超脱得出情网。是以我虽然终于掌控了你,却也觉得惋惜得很。你可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杭语薇听得怔了怔,这少年所说的道理她实是生平第一次听,她虽觉得他话中有许多不通之处,却教人无法反驳。她怔了半晌,忽然道:“扬州九鬼是不是你杀的?他们临死之前,好像要说一件与叶青青有关的事,这件事恐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看错了你,你的心思并不比陆浩谦差。只不过你太懒,又没有什么野心,总不愿意运用而已。”
杭语薇道:“这么说我猜得不错,叶青青也知道你的阴谋了?那她为何要杀扬州九鬼?”她心内突然一寒,失声道,“莫非,莫非叶青青竟也是你的同谋么!可是,可是她为何要与自己的亲人作对?”
黑衣少年淡淡地道:“这便是女人的弱点。为了感情,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娲皇为什么要造出女人这种没用的东西!”说到最后,他已不是慨叹,而是轻蔑。
杭语薇的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
她已明白,叶青青定是爱上了这个黑衣少年,乃至于连自己的母亲、哥哥和家族都不惜出卖了。她实在难以想象,叶青青那样高贵冷傲的女子,竟也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自己岂非也为了感情而被这魔鬼一样的黑衣少年胁迫了么,可见感情真是个阻碍人们成大事的东西。
她定定看着这黑衣少年,道:“叶青青中了蚀髓大法,你可救了她?”
黑衣少年答非所问:“你该走了,而且要好好想想,如何应付阴寒枫的盘问。但我想这不须我教你。”
杭语薇不再追问,她已知道叶青青定然凶多吉少。她现在只求赶快离开这黑衣少年,这少年简直就像个噩梦。她现在万分后悔,如果方才她自私一点,任性一点,拉着沈烨轩一起走了,会不会就不会有如今的事情?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说服沈烨轩,沈烨轩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
“诶,沈烨轩,沈烨轩。”她心中默默念着,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依赖他,很想念他了。她几乎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男人。原来那黑衣少年说得不错,习惯了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就会产生感情。
可是,难道这黑衣少年真的勘破红尘,断情绝义了么?
黑衣少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却仍旧坐在帆顶,看着月色。他似乎很喜欢在高高的地方吹风,好像只有这样,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满心城府和惊天抱负才能得到一点点释放。
突然,白帆急促地抖动了几下,一个红色的影子掠上了横杆,竟是乐清遥。她红色的衣裙恰如一点鲜血溅在白玉似的帆上。这幅景象既凄美,又诡异,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邪魅力量。她轻轻道:“你觉得,杭语薇是真心跟我们合作么?”
黑衣少年道:“她很聪明,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乐清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合作,难道我不能替你去诱惑叶瀚扬么?”
黑衣少年看着她,眼中又露出那种严酷的讥诮之意,道:“你根本不喜欢男人,又何谈诱惑男人。叶瀚扬那种男人又岂是你这等贱人能对付得了的!”
乐清遥居然不生气,反倒笑吟吟地挨着他坐下来,道:“我的确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你。”说着,她便伸手勾着这少年的脖颈,全身软得就像一簇随波漂浮的水草,柔柔地倒进他怀里。此刻她既不像那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也不像一柄出鞘的快刀,倒像个十足十的娼妇。
可是这少年好像完全不解风情,猛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将她随手抛了出去,就像丢掉一件破衣服一样。
乐清遥却毫不意外,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她的袖中也突然射出两根银黑色的细丝,直冲帆顶,同那黑衣少年掌中的细丝绞合在一处,她的身躯便轻飘飘飞起,又落在那少年身边。她收了那细丝,吃吃地笑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不会掉到江里去,可见你还是心疼我的。”
她叹了口气,又道,“这‘柔肠百结’,从我拜楚煦言为师时便开始练了,可你却似乎使得比我强百倍,就算楚煦言自己,也没有你的手法精妙。你那十八式武功,无论那一种都够我练上许多年。可是看你的年纪,就算从小便练,每样最多也只练了半年而已,却已小有成就。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妖怪。”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是个天才?”
乐清遥扯着他的衣角,道:“人家是真心仰慕你啦!”
黑衣少年甩开她的手,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
乐清遥咬着下唇,柔柔地笑道:“我也不喜欢男人,我俩不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黑衣少年不理她,话锋一转道:“将下面的尸体清理了。”
乐清遥秀眉微蹙,道:“不清理又怎样!”她温顺地道,“无论你杀了多少青龙会的人,我都有办法替你打掩护的。我难得见你,咱们多待一会儿不好么?”
黑衣少年却冷冷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她们的命?”
乐清遥一怔,又懒懒地道:“还不是为了保住杭语薇的命。”
黑衣少年却道:“你在楚煦言身边这么久了,却还要我借云秋露的手才能废去他一半功力。哼!我虽然不会杀你,却不得不给你一点点警告。”
乐清遥身子一震,惶然道:“我……”
黑衣少年继续道:“你若不尽早当上青龙会土行旗旗主,于我便没有价值了。”
乐清遥不禁心中一寒,道:“我,我一定可以把这件事做好。”
黑衣少年慢慢地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手,道:“很好,但愿你说到做到。”
杭语薇伏在阴寒枫腿边,将下巴放在他的膝盖上,就像一只温顺的小鹿。她每次见到阴寒枫都是如此,极尽一个小女儿的娇憨之态。
她对阴寒枫说自己来迟了是因为遇到青龙会的伏击,至于伏击的原因,自然是乐清遥嫉妒她的美貌,最后道:“师父,咱们不要跟什么青龙会一起去金陵好不好?”
她盘算着若是寒毒宫退出这场合作,凭借万毒谷的瘴气和蛇虫,倒也不惧那黑衣少年。
阴寒枫关注的重心却不在这里,他靠在宽大舒服的椅背上,一只竹节般的枯手不断在杭语薇的长发间拂过,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宠物。他道:“你丢了千年冰芝,却探听到楚煦言被云秋露废了大半武功的消息,也算将功补过了。”他小小的眼睛中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只剩五成功力,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杭语薇却撒娇似的道:“师父,我可以回去了吧?”
阴寒枫用手指扳起她的下巴,道:“小薇,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我很了解你,你这趟去环碧小筑,不止是查看星河派的动向那么简单吧?”
杭语薇心中一惊,强笑道:“我……您不是要我接近叶瀚扬的嘛。”她说这话的时候,竟然不自觉的红了脸。
阴寒枫眯起眼睛道:“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杭语薇挠挠头,迟疑着道:“我也不清楚。”她抬起头来,忽然又狡猾地笑了笑,道,“您是希望我爱上他,还是不希望呢?”
阴寒枫拍拍她的肩头,道:“我希望他爱上你,而你,要听我的话。”
杭语薇试探着道:“师父,您为什么一直要我接近他?您也跟八师叔一样,想要他的青竹剑么?”她小心观察着阴寒枫表情的变化,“青竹剑有什么好?若说削铁如泥的宝剑,世上也不止那一柄。”
阴寒枫淡淡地道:“青竹剑原是凌曦天境的东西,它与另一柄紫电是一对,只有同时得到这对宝剑,才可打开地宫,才可算是真正的掌门人。”
杭语薇万万没想到阴寒枫这么轻易的就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她原以为阴寒枫会推托的。她吃吃笑道:“没想到,您也对那个掌门人有兴趣!”
阴寒枫道:“不,我对掌门人没有兴趣,但是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同门凌驾于我之上。就好比你虽然没带回来千年冰芝,但是那冰芝也没落在任何一个同门手中,我便不会怪你。”
杭语薇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继续试探道:“那您知道紫电在哪里么?”
阴寒枫叹了一口气,道:“紫电在二十年前跟掌门师兄一同失踪了。我想,这些年掌门师兄都不见踪影,大概已经被人所害,紫电说不定落到了我的几个师兄弟手里。”他说话的样子十分恳切,连眼角的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杭语薇道:“可是,他们为什么事隔二十年才来争这个掌门呢?”
阴寒枫道:“因为这本是个秘密,除了凌曦天境历代掌门以外,无人知晓。然而半年以前,我接到一封信,信中说,青竹紫电重聚之时,便是凌曦地宫开启之日。能够开启地宫的人,便是本派新任掌门。我猜其他人也都接到了同样的信。”
杭语薇惊道:“信在何处?”
阴寒枫自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她。杭语薇接过来展开,只见上面写道“青竹紫电,地宫之钥,重聚之时,天下折腰”,字迹模糊不清,似是有人故意用水淋过。她折上信道:“您觉得是谁写的这封信呢?”
阴寒枫冷笑道:“谁最有野心,谁就最可能是这个人。不一定是我的同门,也可能是你这一辈的弟子。”
杭语薇听了,心中不禁一凛,
阴寒枫继续道:“我跟青龙会、星河派、雪山派合作,就是想看看,这个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杭语薇疑惑地道:“那,弟子到了金陵,应该怎么做?”
阴寒枫微微一笑,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