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龙蟠,石头虎踞,长啸当吟,长歌当哭。
金陵,襟江带河,依山傍水,是一座让所有英雄豪杰壮志飞扬,而又扼腕叹息的古城。
历代文人墨客对其的吟咏,无论以何种磅礴之势起笔,都免不了收于“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的萧瑟苍凉之中。许是因为,文人多落寞,而金陵这座赫赫煌煌的帝王之洲将失意之人的形影相吊映衬得更加清晰了罢!
然而金陵又是一个内团锦绣的佳丽之地。
十里秦淮,从东水关穿城而过、经西水关注入长江的内秦淮,自东吴以来便是江南形胜所在。宋代以降,两岸金粉楼台,华灯灿烂,画舫凌波,云锦迤逦,灯影眉黛,人文荟萃、市井繁华,素为“烟月之区,金粉之所”。
这种大气雄浑与慵懒妩媚的奇妙组合,汇聚成一股复杂的力量,敲打着夏宣清的心魄。他自幼拜在藏龙老人门下,所见无非青山绿水,排屋杏花,小镇人家,此等软红十丈,莺歌燕舞,却是头次见。
可是他那颗怦怦跳的心,却被一道网紧紧箍住,令他畅快不得。
自离开环碧小筑后,他便与赵松山同行。两个人一路上都很沉默,一个是因为赵柏山的死,一个是因为裴荫不在身边了——那晚云秋露用了她十五年的内力击退楚煦言后,便收她做义女,将她留在环碧小筑调养。虽然这对裴荫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夏宣清却要一个人赶赴谈剑大会了,如此一来,他心中不免忐忑。
夏宣清一直都觉得师妹总是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又喜欢管闲事、惹麻烦,是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现在却那样地希望她能在自己身边继续聒噪。他突然发现,裴荫的天真、纯朴、善良、热情是如此宝贵而亲切的东西。
现在,他与赵松山坐在临河的一间酒肆里,周围人声鼎沸。有小贩的叫卖声,人群的走动声,自然,也少不了歌管楼台的丝竹声,可他统统听不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香、菜香和脂粉香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混着秦淮河的朵朵涟漪,穿行在人群中。这股气味醇厚而浓郁,好似一层轻纱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那天边的斜月繁星、商铺的琳琅彩灯、河中穿梭的彩绸画舫和临河楼阁窗前婀娜少女的身影,都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摇曳起来,令人沉醉起来。
只有脚下的秦淮河水中清晰的倒影,在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真实到没有银子就寸步难行的世界。
赵松山不禁叹了口气,道:“这里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温柔乡。”他抬起头来,看着夏宣清,“到处都是脂粉气,你这个年轻小伙子不想出去走走么?”
夏宣清摇了摇头,脸有些微微发红,道:“赵大哥,你又拿我打趣了。”
赵松山苦笑道:“这不是打趣,而是苦中作乐,我大哥常说,人若总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做什么事情都不会顺利的。”他攥紧了拳头,“我们还有许多正事要做,所以必须让自己先打起精神来。”说着,他一抬手招呼过来一个跑堂的,问道,“小哥,最近这儿有什么新鲜事儿?”
跑堂的小伙计十七八岁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却非常老成,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客官您是问哪种新鲜事儿?是衙门老爷的、是行商坐贾的、是谈剑大会的、还是……”
夏宣清有些意外,脱口道:“你知道谈剑大会?”
小伙计叉着腰,打了个哈哈,道:“这位客官是头次来这里吧?谈剑大会谁不知道啊!每年这个时候,金陵城涌进几百号江湖人物,就连衙门里的老爷们都坐不住,街上都加了三倍的差官啊。要我说呀,再多加几倍都没用,您想啊,来谈剑大会的都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汉,他们要真想犯点案子,御林军都挡不住啊!”
忽然一个粗粗的声音道:“小三子,你小子是说我们兄弟吃白饭的么!”说话间,两个穿戴整齐的衙役走了进来。
小伙计见了赶忙赔笑道:“哪能哪能!咱的身家性命还要仰仗您二位呢!”
这两个衙役用眼角扫了扫夏宣清和赵松山,对小伙计道:“最近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小伙计一乐,转身冲着角落里一指,道:“喏,就是那位爷了,除了睡觉就是喝酒,还净说胡话。”
一个衙役走过去,片刻又捂着鼻子回来道:“妈的,一身的酒糟味儿!走走走!”
小伙计笑道:“两位慢走,不送啊!”待他们出了门,立刻撇嘴道,“呸,什么玩意儿!”
赵松山笑了笑,摸出一块碎银子,道:“你给我说说谈剑大会的新鲜事儿。”
小伙计两眼放光,一把将银子抓在手里,擦了擦收入怀中,眉飞色舞地道:“这谈剑大会啊,可了不得了,是我们这儿英雄山庄的金老爷子办的。那金老爷子是什么人呐,那是黑白商官四道皆通的大人物,就连府尹大人也不会驳他面子的。”
赵松山打断他道:“咱们可不想听掌故。”
小伙计反应飞快,立刻道:“是是是,一看您和这位客官就是江湖好汉,这些事情您二位当然早都知道了。”他瞥了瞥夏宣清的剑,继续道,“今年的谈剑大会比往年都热闹,为什么呢,因为最近几个有名的门派都不太平。”
赵松山道:“你倒说说怎么不太平了。”
小伙计得意地清了清嗓子,道:“九色山庄您知道不?听说那里的宝贝九色温玉丢了。长江水帮您知道不?听说余老帮主不来了,单派自己的独生女儿来,其实就是想给她找个婆家。还有,”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俯身下来道,“长风镖局您知道不?沈老爷子的公子可出了大风头了!不仅押的镖叫人给劫了,还死了不少人。听说沈公子还喜欢上一个女人。那女人来头可大了,据说长得标致极了,可行为就太不检点了。那个女人把沈公子骗了,跑了,沈公子还傻乎乎地等她回来,听说还为了她跟滁州的几个帮会结了梁子,在江湖上闹得血雨腥风的。把沈老爷子气得,说是不认这个儿子了。哎,可惜了一个大好前途的少年英雄,就这么毁了。您说说,这谈剑大会是不是很热闹!”
沈烨轩的事情,赵松山和夏宣清自然早就知道了,不觉叹息。正在这时,酒肆外一阵骚乱,嘈杂的人声中有人大声喊着“花船过来了,花船过来了”,屋子里大半的人听到这一句,便全都站起身来探头去看。
小伙计一拍巴掌,道:“二位客官好福气,咱们整条秦淮河最漂亮的姑娘都在外面!”这小伙计学赵松山说话学得飞快,“咱们”二字立刻上口了。
夏宣清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小伙计不怀好意地笑道:“哟,您不知道?咱们秦淮河最出名是姑娘呀,每年春秋两试前后,各家都会挑选一个最漂亮最多才最年轻的新姑娘,一家一家排好了在河上游十里,看客们看到喜欢的姑娘,就买一朵花丢到她的船上。到了西水关各家一查数目,那得到花最多的姑娘就是花魁了啊!现在虽不是试期,可江湖大爷们多得是钱,她们也乐得多游一次是不是!小的逛不起窑子也买不起花儿,有这样的机会可得好好看看去!”话音未落,他就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这小伙计说话如算盘珠,噼里啪啦上下翻飞,夏宣清根本来不及反应,眼前就没了人影儿。
赵松山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年年如此,我们也去看看罢。”
夏宣清脸上一红,摇头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赵松山却笑了笑,道:“这可不是实话!美人、宝剑、名驹,都是男人想要的,有什么可羞的!咱们不过是看看,莫要被你师父的说教压制了!”说罢,不由分说便拉着夏宣清出了门。
酒肆外的河道边已经挤满了人,就连桥上都没有地方了。三五个卖花郎正穿梭在人群中,卖力吆喝着“买花送美人儿,买花送美人儿了!”人们都在议论:
“你说这次哪家的姑娘能夺花魁?”
“那谁知道去!游河前那些老鸨子们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夫子庙那些赌鬼们都是闭着眼下注的!”
“我押了如意轩,梅老板每次都会搞些花样儿出来,前几次不都是她手下的姑娘抢了风头么!”
“听说寻芳阁来了个新姑娘,那小曲儿唱得,绝了,价码都炒翻四倍了,老板娘还嫌不够,没让她接客呢!”
“对,对。还有百花楼最近出了个色艺双绝的头牌,不仅模样万里挑一,将之前的花魁都比了下去,而且诗文做得连府尹大人都十分欣赏呢!”
“你要说李太白、杜子美欣赏她的诗文还差不多,就那些当官的,懂个屁呀!”
人群一阵哄笑。这时河中传来一阵乐声,东边远处的地方则是一阵阵彩声,想来一定是有不俗的美人儿出现了。这边桥头的人则只能伸长了脖子等着,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河湾那边投射过来一阵七彩的光晕,一条画舫姗姗而来。
这条画舫周身挂满了七彩的灯笼,所有的栏杆都用红色绸布包裹,船舱口挂着两盏花灯,灯下坐着一个穿淡黄色夹银云锦的女子。她梳着偏髻,一束浓丽的长发用缀着珍珠的银丝线缠绕着垂在身后,怀中抱着一把琵琶,旁若无人地弹唱着。船尾的桅杆上高挑着一串灯笼,写着“寻芳阁”三个字。
这女子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青楼女子的脂粉气,倒像是富豪之家的怀春少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彩声,桥上洒下一朵接一朵的鲜花。
夏宣清却没有心情去欣赏那一艘接一艘的画舫,因为他看见方才酒店里那醉鬼正抓着一只酒壶,摇摇晃晃地向桥上走去,似是想要离开。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栽倒。却无人注意,即使注意到他的人,也都掩着口鼻闪身避开。他心中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一扶他的手臂,道:“这位兄台,现在人多,还是等等再过桥吧。”
这醉鬼似乎抬了一下头,嘴里含混地道:“多谢。”
语声年轻而温柔。
夏宣清猛然发现这人是沈烨轩,那个冷静沉稳的翩翩公子沈烨轩。他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沈兄!你怎么会……”
沈烨轩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光中满是迷离和恍惚。就听他喃喃道:“阁下是?”
夏宣清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即使之前听那酒肆的小伙计说了沈烨轩的近况,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子。
沈烨轩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酒缸里捞出来,又被扔到沙土堆里打了个滚的样子,全身上下的衣服不仅脏,而且皱巴巴的黏成一团,完全没有了他们初次见面时,他那种连指甲都修饰得整整齐齐的世家子弟的风致。夏宣清扶着他,道:“沈兄怎么认不出我了,我是夏宣清。”
沈烨轩愣了片刻,刚要说话,就被涌动的人潮挤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只因河面上又驶来一艘漂亮的画舫。
这艘画舫与众不同,船舱内竟坐着六七个乐师,管弦声声。而画舫顶上四周被装上了围栏,看起来就像个露台。一个穿着绿色窄袖长裙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她盘着高高的唐代仕女发髻,肩头披着半身长的月白色流苏披纱,翠绿色的裙角随着她的舞步飞起,仿佛一片托着她的巨大荷叶,正在冉冉升起,好像驾着一朵绿云的仙子。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腰。
她的腰肢纤细得仿佛不盈一握,柔软的好像柳絮,男人只要看一眼,都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桥头抛下的花雨简直快要将她脚下的画舫顶铺满了。
不知道是谁喊着“这是绿腰舞呀!”
有人接着道:“也只有这样的美人儿能跳得出这个曲子了,不知道这次如意轩会出什么牌,才能盖过百花楼的风头呀!”
夏宣清也看得愣了一愣,才和沈烨轩找了一个靠近桥头的地方站稳。
沈烨轩口中含混不清地道:“你也来了?不错,不错,你本该来的。你来做什么?”
夏宣清听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知道他醉得不轻,便道:“沈兄,我与赵大哥送你回去吧,再过两天就是谈剑大会了,你不能再喝下去了。”
沈烨轩的嘴角突然掠过一丝嘲讽的讥诮之意,冷冷道:“为什么不喝?清醒着去听别人说,长风镖局后继无人了么?”
夏宣清窘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烨轩摆摆手,自嘲地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清醒着,好像只有醉了,才能不想起她,不想起她的样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几乎听不到了。
夏宣清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整个喧闹得如烧开了的水壶一样的河道两岸,也突然安静了下来。这几百人刚刚还在鼓掌喝彩,现在竟一个个如泥塑般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呼吸都轻了起来。
夏宣清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却听河中传来一声轻笑。这声音像一只嫩嫩的小手,撩拨着每个人的耳朵,让人觉得痒痒的。他向桥下一望,不禁呆了。
游河的最后一条画舫慢慢转了过来。
这条画舫是最朴素的一条画舫。它既没用彩绸扎身,也没用花灯点缀,只是周身挂满了月白色的灯笼,将船头照得如白昼一般,船尾的串灯上写着“如意轩”。船头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的长裙不是用名贵华丽的云锦做成的,而是用极普通的素帛织就。长长的头发不加打理,随意地披散着,没有戴任何饰品,因为任何饰品都无法衬托她的美丽,就连两岸五彩缤纷的灯笼,也霎然失去了光彩。
因为这个女子是杭语薇。
别的女人会靠诗文、弹唱和舞姿让男人掏钱买花,她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随意地站在船头,连脂粉都没有用。然而她脚下的花却已经堆成了小山,只要她稍稍移动,就会有一些花朵被挤到河里去,这花魁已然非她莫属了。
夏宣清还来不及想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沈烨轩已经猛然冲到桥头,怔了片刻,又慢慢地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夏宣清身后的阴影里。夏宣清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道:“沈兄,你?你找寻了许久的杭姑娘来了,你为何不去见她?”
沈烨轩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道:“此时此刻,我不该去见她。”
夏宣清虽然不太懂他的意思,却不免心中叹息一声。暗道:“沈公子平日里气度翩然,此刻落魄的样子自是不希望被杭姑娘看见。哎,沈公子真是个痴情之人。”
然而这时沈烨轩的眼睛却并未望向河中的画舫,反倒低了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一个人影却突然从人群中跃出,“咚”地一声落到了画舫上。画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大捧鲜花倾入了河中。那人影却是个样貌猥琐的汉子,一把抓住杭语薇的手,笑得淫光四溢,呵着满嘴满身的酒气,道:“小娘子,我可追了你几条街了!”
杭语薇似乎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忽然又掩口一笑,嗔道:“你熏死我了!你快走吧,我不喜欢你这样子的。”她一路上本是面无表情,此刻一笑,直如南风温面,春水潋滟,满船的鲜花顿时失了色。
这汉子看得呆了呆,忽然将杭语薇拦腰抱起。岸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喊着“这个兔崽子是谁啊?让他快滚!”、“梅老板,你的头牌让醉鬼白摸了!你也不出来抽他!”
嘈杂声中,一个人影儿轻飘飘地落到了画舫上,却是个着绛红色华服的少年。只见他劈手拎起那人的衣领,冷冷地道:“这位兄台,你未免太心急了些。”那汉子身子悬空,双手双脚都在拼命挣扎,可那少年的一只手却宛如铁铸,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人群安静了下来,接着又爆出一阵彩声。大概谁也没想到,游河还能游出这样的好戏来。
酒肆的小伙计和赵松山不知何时挤到了夏宣清身旁,也在看着那华服少年。
小伙计道:“嘿嘿,这下有好戏看了。这是金少爷啊!”他口中的“金少爷”,就是这个穿着绛红色衣服的少年,就是英雄山庄庄主金镇南的儿子金啸晨。
赵松山自然识得他,冷笑道:“这会有什么好戏?不就是抢姐儿么!”
小伙计兴致勃勃地道:“金少爷看上这小雏儿,若在平时,整个金陵城也没人与他抢。可是眼下不同,眼下金陵城不知道来了多少位少侠,这小雏儿又这么美,一条河游完,估计看上她的人不少。若是打了起来,谈剑大会就更热闹了。”
赵松山皱眉道:“你将谈剑大会做热闹看么?”
小伙计冲口道:“可不就是一乐子,咱们年年拿它当乐子,年年都是好戏连台。就是我平时说与来往的客官们听,也足够镇服他们了,哈哈!”他说完这一句,才猛悟赵松山也是江湖中人,不由得讪讪地道,“这位客官,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也是对谈剑大会上的英雄豪杰们羡慕得很,也想去拜个师,学几手功夫,好不被人欺负……”
赵松山没有听他下面的话,而是心中默念道:“诶,这轰轰烈烈的谈剑大会,到最后也不过是市井小民的谈资罢了,可笑那些自命不凡江湖帮派还在为了能收到英雄山庄的请帖沾沾自喜,真真可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得冷嘲地笑了。
那小伙计见他没动怒,遂放下心来,又往画舫上瞧去。
那汉子已经开始叫骂,醉醺醺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管大爷的闲事!爷爷乃是铁塔镇四方方进,你到道上扫听扫听……”
金啸晨看了杭语薇几眼,心中的英雄气概突然涌起三丈高,大笑道:“是么?我且看看你这铁塔沉不沉得底!”说罢,他五指一送,方进的身子便斜着飞了出去,扫过画舫上的鲜花,“噗通”一声落入了河里。他轻蔑地笑了笑,道:“一个醉鬼!”然后便看着杭语薇,道,“姑娘,他没有伤着你罢?”
杭语薇歪着头,甜甜地道:“没有。”
金啸晨心中一荡,没话找话地道:“这个人实在可恶,居然耽误姑娘游河,我去叫人将他捉回来交给姑娘如何?”
杭语薇很喜欢看男人对着自己发呆的样子,她轻轻一笑,道:“这位公子,你现在站在我的画舫上,岂不是也耽误我游河了?我若是拿不到花魁,回去可要挨骂的。”
金啸晨身子一震,笑道:“秦淮河有句诨话,叫做船过夫子庙,花魁见分晓。其实从我第一眼看见姑娘,就知道花魁非你莫属。”
杭语薇拨弄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浅浅地笑道:“你一直跟着我?”
金啸晨道:“何止是我。”他向两岸看了看,“你可知有多少人一路跟着你?”
杭语薇嫣然道:“我自然知道,我还要好好谢谢他们的花呢!”她低头捧起一把鲜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可惜刚刚很多都落到河里去了。”
金啸晨精神一振,道:“姑娘喜欢花?”
杭语薇忍不住笑出声道:“这个时候,我若说不喜欢,不是太傻了么!”
金啸晨也笑了,他拍了拍手掌,两岸和桥上突然涌出十余个小厮,将一篮篮的鲜花洒向空中,河面上顿时像下起了一阵花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妙的花香。
金啸晨看着她,满意地道:“你可喜欢?”他对自己制造的花雨似是很得意。
金啸晨也算是秦淮风月场中的高手,知道这花虽当不得饭吃,可偏偏对年轻女子特别有效。他当然知道这些风月场的女子最终要的是银子,却总是喜欢享受这种自己制造的暧昧氤氲,他相信那些女子心里也都喜欢这种不疼不痒的过场。
杭语薇用指尖提起裙子,露出一点点纤秀的足尖,她居然没穿鞋袜。这又叫金啸晨看得愣了愣。接着她轻轻巧巧地在花雨中转了个圈,鲜艳的花瓣就像刺绣一般零落在她的裙子上,然后笑吟吟地道:“喜欢,这次是真的喜欢!”
金啸晨看着杭语薇,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杭语薇道:“这就要问梅三娘了。”
金啸晨皱眉道:“为何?”
杭语薇诡谲地笑了笑,道:“为了引你明晚到如意轩来。”
金啸晨也笑了:“我猜明晚去如意轩的人一定挤破了头。”
画舫缓缓地在河面行进,那些小厮也随着船行移动。也不知他们究竟准备了多少花,竟好像撒不完一样,岸上的人有的叹气,有的吹起了口哨。
赵松山就是叹气的那一类人。他冷哼道:“为了这个女人搞这些没用的东西,哼,我看英雄山庄也辉煌不了多久了!”
小伙计笑嘻嘻地道:“但是,客官您不觉得这女人太值得了么?我这辈子都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我要是有钱我也买这么多花送她。您不知道女人就吃这一套嘛!”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可惜呀,是金少爷看上了她,这样一来别人都没机会了。”
赵松山冷哼道:“这个女人,谁看上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小伙计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自顾自地道:“那是那是,养个这样的女人,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呢!”
赵松山却看着沈烨轩,揶揄道:“沈公子,你怎么没有买些花送给她,却躲在夏老弟身后做什么!”
沈烨轩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可是他的眸子里却闪动着精光,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醉态,道:“她去做如意轩的头牌,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赵松山见他这么快便恢复了神智,不觉暗暗佩服,却不想这也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大概人们一见到红颜便想到祸水,却很难想到红颜也可激发男人的壮志吧,虽然沈烨轩眼下并无什么壮志,至少已经不再是醉醺醺的落魄样子了。他点头道:“我也觉得有问题。”
夏宣清看着他们道:“杭姑娘莫非受了别人要挟?可是以她的轻功,在这闹市若想走脱,是很容易的事。”
沈烨轩望着渐行渐远的画舫,语气坚定地道:“那便要探一探那个如意轩了。”
梅三娘是如意轩的老板,也是金陵城里上百座青楼妓馆里最年轻、最漂亮的老板。很多人都说,她若是肯接客,纵不是头牌,也是个红姑娘。可梅老板却是个古怪的人,曾经有人想要出百万银子买她做妾,她却将自己得意的姑娘送了过去。
她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如意轩开张不到一年,姑娘们也少得可怜,却已经得到了三顶花魁金冠,风头直逼那些开了几十年的大店。这只因她太懂男人喜欢猎奇的心思了。
那第一顶金冠,是她手下一个会跳龟兹舞的金发碧眼的胡女得来的,第二天这个胡女便被一个不愿露面的江南豪门买走了,金陵城的人连见这位花魁第二眼的机会都没有。第二顶金冠,是她命一个清纯女子穿上东瀛装束,半躺在船顶,用一支细细长长的金烟杆抽烟抽来的。后来据说这个女子被一个京官带走了。至于第三顶金冠,便是杭语薇得来的了。
这可算是梅三娘得的最不花心思的一顶金冠了。
事实上,自从杭语薇来到这里,她便再也不用花心思去抓客人们的眼球了。杭语薇实在太美了,即使她不懂琴棋书画,不通歌舞音律,懒得站在楼头招徕客人,甚至遇到不顺眼的客人还会往人家的脸上泼酒,却一点也不妨碍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无论什么事情,什么行业,一个优点发扬到了极致,其他的缺点就会变成一种更招人怜爱的个性。别人就算明知那是缺点,却只会爱,不会恨。
陆浩谦现在就是一边烹着茶,一边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杭语薇,就像在欣赏一幅名画,一件古玩。他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不会。”
杭语薇半倚在软榻上,懒洋洋地道:“我应该会什么?”
陆浩谦道:“琴棋书画,随便哪一样都行,可惜……”他没有把话说完,便细心地煎起水来。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看自己的新娘一般。
杭语薇发现他看水的神情竟比看自己还要多情,便又被激起了那黑衣少年带来的挫败感,酸酸地道:“那水已开了,你为何还不沏茶?”
陆浩谦道:“水分三种,你看这水面腾起大颗大颗的气泡,叫做‘猫眼开’,待变成一团一团小气泡的时候,叫做‘莲花开’,再多些工夫,水星四溅,那便是‘七星开’。”
杭语薇撇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陆浩谦微微一笑,道:“只因我想用七星开的水来配这七星姑娘茶,岂不有趣?”
杭语薇听得新鲜,道:“什么七星姑娘茶?这名字好风雅。”
陆浩谦一面摆弄着水,道:“你可知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
杭语薇点头道:“说的是杨贵妃喜欢荔枝,皇帝便令人快马加鞭运进京的事。”
陆浩谦道:“不错。可惜荔枝只在盛夏才有。不过,当时那位岭南五府经略使张九章颇有心思,他为了邀宠,加贡春茶,便是这产自怀集的‘七星姑娘茶’了。”
杭语薇冷笑道:“你这人倒也懂得享受。”
陆浩谦道:“过奖。我不过看中这茶气息浓醇,经年不变,才乐得带在身边罢了。”
杭语薇道:“听闻星河派富甲一方,果然不错。”
陆浩谦不说话,因为水已到了“七星开”。他将沸水倾入杯中,盖上杯盖,停了片刻,道:“你来试试。”
杭语薇伸了个懒腰,走下软榻来,微启杯盖,只见一缕热气蒸腾,丝丝香气渗入肺腑,茶芽色绿、形美,条条竖立,宛如鱼儿点头叩拜,随后成团徐徐地沉到杯底中。又见汤色嫩绿、明亮、清澈。她浅浅啜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香郁、味醇,稍后便幽雅、舒爽、甘凉、生津,满齿留香。不由赞道:“好茶。”一顿,又看着陆浩谦,不无讽刺地道,“我倒没想到,弑师夺位、诡计多端、卑鄙无耻如你这般的人,居然烹得这一手好茶。”
陆浩谦听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道:“你若是想激怒我,还须费些心思。倒不如好好应对眼前的局势。”
杭语薇冷哂道:“不过是从金啸晨手里拿几份请柬,买就是了,为什么要我来这里做花魁,莫非星河派缺钱了么?弄得这么麻烦不说,我这身份也不能隐瞒得久。你要知道许多人都是认得我的。若不是我师父叫我按你的说去做,我才懒得理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却在想着那黑衣少年,不知他是不是算到了陆浩谦这做法。她实在很希望他算对,因为她对陆浩谦一点好感也没有。
陆浩谦端起茶品了品,才道:“因为我需要给各门各派的少侠一个聚在一起的机会。”
杭语薇疑惑地道:“让他们聚在一起……”突然猛醒,道,“你是不是想看看,哪些门派的人容易拉拢,哪些门派的人需要除掉?”
陆浩谦笑了笑,道:“你果然冰雪聪明,若是用这份聪明来勤练武功的话,现在一定不会输给乐清遥。”
杭语薇撇嘴道:“你怎么能知道乐清遥背后的水有多深!”说着,她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心中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那黑衣少年的事情透露给陆浩谦,引他二人斗上一次,自己好坐收渔利。
陆浩谦摇头叹道:“说你什么都不会……你可算是我见过的女人中,唯一一个喝酒与喝茶没什么分别的了。”
杭语薇坐下来道:“乐清遥一定也在千方百计的拉拢那些门派的人,你不怕么?”她已决定,暂不去惹那黑衣少年,却要好好修理乐清遥,因为她也曾经修理过自己。她看得出那黑衣少年根本不在乎任何女人的。
陆浩谦道:“我跟她现在要比的,就是谁的动作快。”
杭语薇道:“哦?”
陆浩谦道:“你应该知道,我和她虽然现在是盟友,却早晚要做敌人。既然如此,就要早作准备。谁能在谈剑大会结束前交到更多的朋友、除掉更多的对手,谁就能掌握将来的主动。”
杭语薇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和那些少爷公子们交朋友。”
陆浩谦道:“自然是要靠你跟他们做个小小的游戏了。”
杭语薇道:“此话怎讲?”
陆浩谦道:“据我所知,你除了喝酒,还会赌钱。”
杭语薇低着头想了片刻,道:“你是不是要在这如意轩中,开一桌赌局?”
陆浩谦道:“不错。他们这些人,有的爱财,有的爱名,有的爱美人。”他捏了捏杭语薇的脸蛋,轻佻地道,“你这样一个会赌钱,又出名的美人,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我的!”
杭语薇根本不躲,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早就把别人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陆浩谦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无败。我人未到中原,中原各门各派的底细便先到了西域。”
杭语薇哼道:“看来这些消息都是从神算帮那里买的了。”一顿,又道,“那么雪山派和寒毒宫呢?”
陆浩谦沉吟道:“钟雪霄孤傲得过了头,她那种人根本就不屑与任何人结盟的,她的徒弟十多年来跟着她,也沾染了这种习气,不足为惧。至于寒毒宫,”他站起身来走到杭语薇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笑道,“将来你嫁给我,世上也便没有寒毒宫和星河派之分了。”
杭语薇差点就跳了起来,大叫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陆浩谦背负着双手,不紧不慢地道:“我说的。”
杭语薇气道:“你说的,我就要遵从么!”
陆浩谦道:“无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我都要定你了。”他说话的语声很平淡,倒像是在说着一件比吃饭睡觉还平常的事情。
杭语薇却越听越不对味儿,道:“你凭什么!”
陆浩谦微笑道:“因为阴寒枫娇纵着你,无非是为了利用你这把温柔之刀杀尽天下英雄,说不定还想用你拿到叶瀚扬的青竹剑,如今星河派掌门人自动送上门来,他怎么能忍得住不出这一刀。”
杭语薇没好气地道:“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陆浩谦道:“第一个好处是我得到了天下第一的美人儿,第二个好处是这个美人儿会为我带来青竹紫电两柄宝剑,第三个好处是星河派再也不用忌惮寒毒宫的毒物和毒阵了。这好处还不够多么!”
杭语薇道:“那我师父又能得到什么?没有好处的买卖,他老人家是绝不会做的。”
陆浩谦道:“他得到的好处就是我会帮他除去他不喜欢的同门,让他成为凌曦天境的掌门,甚至一统武林。”
杭语薇吓了一跳,迟疑着道:“一统武林?那不是你想要的么?”
陆浩谦点头道:“不错,但是我不急。阴寒枫已经老了,他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必定出全力去争取。而我,可以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然后等着接手他的寒毒宫。”
杭语薇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暗忖道:“原先我只是觉得他城府极深,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可怕的耐心。”世上的很多事情,到最后比拼的,往往都是耐心,而很多功败垂成的人,也都是输在耐心不够上的。
正在此时,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两个俏生生的女子走了进来,对陆浩谦施礼道:“公子。”
陆浩谦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道:“人都到了?”
两个女子道:“是。”
杭语薇道:“你请了谁?”
陆浩谦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昏暗的走廊,梅三娘正一个人倚在拐角轻摇着团扇,幽幽地看着他。她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纱衣,稍显凌乱的偏髻透露出一股暧昧轻薄的气息。
陆浩谦走到她面前,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没有出去招呼客人?”
梅三娘咬着下唇,突然扑到他怀里,用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声音低声骂道:“你这个混账,你真的要娶那个杭语薇么!”
陆浩谦动也不动地道:“不错。”
梅三娘身子一震,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声音嘶哑地道:“那么我呢?我们在一起三年,为什么才分开一年,你就忘了,忘了我们在一起时说过的话!”
陆浩谦淡淡地道:“三娘,你在这里呆了一年,难道还不清楚,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么?”
梅三娘紧紧地抱着他,道:“我不管,我只知道这一年来我想你快要想疯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陆浩谦猛然推开她,冷冷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想要我半途而废么?如果你也能给我寒毒宫,给我青竹紫电,那么我就娶你!现在,你最好打起精神来,继续做如意轩的老板!”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三娘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但仅仅过了片刻,她便擦干了眼泪,将口脂重新涂了一遍,袅娜地向前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