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医院，这是医院！
我腾的一下坐起身，不管不顾拽开输液管就往外跑。
迎面撞上进来换药的护士，我看着她的装扮，看着推车里的物品，全身汗毛炸起，想用尽全身力气逃离。
失败了，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我又被抓回去。
只不过这次的医生护士都很温柔，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又一针下去，我被绑在病床，看着液体缓缓注射进胳膊，慢慢安定下来。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被顾家收养，梦见从小呵护我长大的顾云铮，喜欢上了许欣瑶。
我还梦见，许欣瑶把我堵在巷子里，嘲笑我出身低微，休想与她争。
梦里的许欣瑶猛的向我冲来，被车撞倒。她回过头，露出胜利的微笑。
我想阻止梦里的我，不要大呼小叫，不要崩溃失控，他们会把我送走，送到一座地狱城堡里。
那里有披着白色衣服的怪兽，那里的生活，生不如死。
“舒言，你好些了吗？”
我努力挣脱梦魇，再次睁眼，顾云铮握着我的手站在床边。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终于清醒过来。
这一年，我的思维速度明显下降，大脑时常要好几分钟的开机时间，才能正常运转。
顾云铮蹲下来，视线与我平齐。
他的样子很憔悴，胡茬稀稀拉拉的，黑眼圈乌青乌青的。
“舒言，你说句话，求你。”
顾云铮哽咽着，声线哑哑的。
半晌，我终于出声恳求，“顾云铮，你能不能站远一些，我难受得直反胃。”
我实在是忍不下去，我无法和人接触，会反胃，会头痛，还会无法控制面部表情。
顾云铮只得退后两步，出声追问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是你说的，我得病了，要好好治治。”
我使劲控制脸部肌肉，努力拉出一个笑容，但从顾云铮眼中，我看到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伤，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是医生给我的治疗。”
我如实回答，医生说，我的病，就得这么治。
现在，我已经脱胎换骨。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云铮，我给你打过电话，你说让我配合治疗。”
顾云铮的脸色在我回答完后，僵了许久。
在精神病院的第一周，我全身就已经没有一块好皮。
痛不欲生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全是往日顾云铮对我的照顾。
我计划了很久，才找到机会偷偷给顾云铮打去电话。
时至今日我都记得，他说才十天治疗就受不了了，许欣瑶十天才刚刚出院。
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我被医生拖回治疗室。
那一次的治疗五花八样，持续整整一天。
“舒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顾云铮哭着蹲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双肩颤抖。
我瞧着顾云铮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的梦。
梦中的小女孩，跟屁虫似的在顾云铮身后，甜甜地叫哥哥，美美地笑着。
但我现在看顾云铮，不会再有一丝情感波动，不仅是对顾云铮，对所有人，我都再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欣瑶明明，明明说那家医院是顶尖的。”
顾云铮蹲在角落，好像在和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是顶尖的，顾云铮，你看我现在已经治好了。”
按照你们的治疗要求，我再也不会缠着你，再也不会嫉妒许欣瑶。
6.
我一连在医院住了好些天。
这家医院是天堂，没有打骂，能吃饱饭，还能将身上的伤口治好。
每天的生活简单并且没有痛苦。
我可以发发呆，静静看着窗外白云不断变换形状，偶尔有鸟儿飞过。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治疗，我喜欢这里。
期间，顾父顾母来了几次，带了水果和花篮，将病房点缀的花花绿绿，甚是好看。
但是只要是他们给的，我总是吃不下去。
他们的嘴张张合合，我听不懂他们要表达什么。
好像是一些道歉的话，让我不要计较。
即便听不懂，我依旧习惯性地点头同意。
我掀开被子下床，不停的向他们鞠躬，感谢、道歉，反反复复。
老两口面面相觑，灰溜溜离开。
顾云铮每天都来，多次试探距离后，发现只要离得近，我就会犯病后，只得远远和我交流。
这让我舒心很多。
每天，他隔着病房门和我聊天，倒也不是聊天，是他单方面絮絮叨叨。
他说他重新调查当年的事故，发现许欣瑶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已经和她分手。
他说最后悔的事，就是听信许欣瑶的撺掇，将我送去那家医院。
他说，等我再次出院，要带我四处旅游，尝遍美食。
他还说，求我原谅，他后悔了。
我平躺着，定定瞅着白色天花板，想象自己在白色的海洋漂流。
我对顾云铮说，我知道我的病还没好，我感受不到情感了，我不恨他，我对他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他沉默不语，悄无声息离开了很多天。
我出院时候顾云铮再次出现。
他激动得拿着报纸，一字一句读给我听。
那个黑心的精神病院被曝光，取缔，在里面解救出许多备受折磨的患者。
我扭过头，看着报纸上的照片。
那些患者眼神空洞，没有光彩。
顾云铮见我难得对外界有反应，立刻摇着尾巴邀功，“舒言，这是我去举报的，我要让他们受到惩罚。”
听见惩罚二字，我习惯性抱头蹲下，重复着每天都要出现的应激反应。
顾云铮慌忙扔下报纸，想要将我拥入怀中。
我不寒而栗，连滚带爬地退避。
顾云铮抬起的双手，在空中尴尬地停住。
许久，他眼底泛着水雾，“舒言，对不起。”
我的身体日渐好转，顾家澄清我没有病后，每日都有前来探望的人。
客厅像之前的病房一样，经常摆满花篮果篮，礼品。
顾父顾母说都是给我的，我点头应下，根本不动。
在精神病院时，也有家属送来东西，但全部被没收。
如果病人拿着本就是给她他们准备的东西，会遭到惩罚。
所以即便顾云铮一遍遍告诉我，想吃什么随时都可以拿，想买什么都和他说，他会像小时候一样照顾我。
我只是听话应下，不敢有任何举动。花篮慢慢枯萎，果篮慢慢腐烂，我每天就呆呆地看着。
我感受不到喜悦或者悲伤，直到许欣瑶登门。
7.
“谢舒言，我可真小瞧你了。”
许欣瑶摆弄着她的美甲，轻蔑地瞟我一眼，满脸不屑。
顾母出来打圆场，言语间希望不要伤了和气，毕竟生意场上，顾家还要仰仗许家。
顾云铮突然冲出来，大骂许欣瑶是个恶毒的女人，诬陷我撞人，买通医生重伤我。
当许欣瑶说出，如果我们敢举报，她分分钟让顾家破产，顾母立刻卑躬屈膝，拉着我连连道歉。
顾云铮也瞬间蔫了，不再言语。
顾父回家，听说此事，大骂顾云铮意气用事。三人商量许久，唤我过去。
“舒言丫头，顾家养大你，这份恩情……”
顾父仔细瞧着我的表情，支支吾吾地说，
“许家我们得罪不起，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自己独立了。”
大家都说我已经傻了，可我还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顾家人的意思。
我又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头，这次不是条件反射，是真心实意。
我拉着行李箱在街上寻找落脚处。
出门前顾云铮塞给我些现金，叮嘱我有困难就给他打电话。
假慈悲，这是我绞尽脑汁想出的词。
我住进了合租的青年旅社，价格非常便宜。
我暗自盘算这样的花销，能让我一段时间不至于饿死。
天南海北的人齐聚一起，每天晚上大伙儿会聊聊天，我感觉时刻勒紧我的绳索，正在慢慢松开。
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
第一天，我听来自高原的女孩儿，讲述自己的家乡，有纯净的空气，油画般的天空，以及绝美的日照金山。
第二天，江南水乡的小姑娘，分给众人老家特产。
有香气四溢的小笼包，肥而不腻的东坡肉，和甜到心坎的桂花莲藕。
我从不插话，也不知道怎么融入她们，静静听着，就已经很满足。
每当夜深人静，我还是会反复头痛，浑身战栗。
我不敢和舍友说，怕被当做 异类，送去治疗。
我也希望有个伴儿，我一直这么想。
终于有一天，老天眷顾，一只小猫偷偷跑进宿舍。
我把它藏在床上，拉好帘子，不被发现。
小猫很乖，安安静静从不叫唤，特别粘人。
怕被青旅管理员发现，我整日守着小猫，和它作伴。
“舒言，怎么一直不出来，总是拉着帘子？”
“喏，吃不吃苹果？”
帘子突然被掀开一角，舍友递进来一个苹果，我瞬间慌乱，被发现了！
我抱紧小猫，轻轻安抚它，悄声和舍友说，求她别告诉管理员。
舍友有些不解。
我解释道，如果管理员知道我养猫，一定会被赶走的。我保证，乖乖的。
舍友表情古怪，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能感受到，之后所有舍友都对我退避三舍，我想，或许她们不喜欢猫。
我只能尽力打理好小猫，不给大家添麻烦。
可她们还是向管理员告发，我被要求搬离。小猫也不见了。
其中有个舍友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对方能帮我找回小猫。
我千恩万谢，又一次拉着行李出发，寻找这个本事通天的神秘人。
8.
我叩开神秘人房门，发现是当初住院时常来看我的沈医生。
是我后来住的好医院，不是那个地狱医院。
沈医生是好医生，和之前一样，一见我就笑意盈盈。
她安顿我住下，说想与我交朋友。
我愣了愣神，我还可以交朋友吗？
白天沈医生上班，我就给她家打扫卫生。台面地面要反复擦，所有物品要整齐排列，这是我一年来形成的习惯。
沈医生回家后，很开心。对我说工作忙，家里很久没有这么整洁了。
我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心像被一只大手，轻轻揉了揉。
我也努力咧嘴微笑，尽力体会开心的情绪。
“我的小猫不见了，你能帮我找到它吗？”
“可以，过一段时间，等你能自己照顾自己，等你每天都能感受到快乐。小猫就会回来的。”
我记下沈医生的话，每天都按照她的要求，去外面遛遛弯，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
日子一天天过，春去秋来，我看见楼下的树从光秃秃到发芽，到枝繁叶茂，再到凋零。
我看到了生命的四季变化，我发现我许久没有再头痛了。
沈医生要求每天吃的药量，也一直在减少。
我开始愿意和人分享生活，看到听到有趣的事情，也会开怀大笑。
在沈医生的鼓励下，我找了份简单的文员工作。
不是很忙，也不是很累，能结交几个同事做朋友。
再听到顾家许家的事情，恍如是前尘往事。
许家生意出问题，牵连顾家也一同被查抄。
许欣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顾云铮也不复往昔公子哥的形象。
我攒了些钱，都汇给顾家，算是报答多年的养育之恩。
沈医生问我，是否恨他们。
我思考了很久，点点头，还是有些恨的。但是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再纠结。
“毕竟我白天工作，晚上还得给你这里打扫卫生抵房租，打工人苦呀。”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摊手。
沈医生怔愣了半天，盯着我，笑了。
我在日记里写下：
我得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或许再也治不好了。
沈医生说，即使与疾病共存，也没什么大不了。
日出日落，四季变换，总有更值得关注的。
我不再纠结找小猫了，我现在有很多其他事情。
下周我要和沈医生去旅游，我好像能感受到快乐了。
我很开心。
9
番外：
许欣瑶家境好，从小就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许家和顾家有生意来往，许欣瑶第一次见到顾云铮，就被他的外貌吸引。
得知他家居然有个养女，让许大小姐十分不爽。
尤其看到养女看顾云铮的眼神，暗暗发狠。
这天，许欣瑶在谢舒言车速不快时候，碰瓷。
顾家既担心赔偿又担心生意，便听从许欣瑶安排，把谢舒言送进医院。
许久之后，顾云铮得知当年真相，大闹许家，许欣瑶只一句是你亲手将她送进精神病院，顾云铮立即没了脾气。
再之后，许家没落，顾家也自身难保。
大小姐不再是大小姐，少爷也成了普普通通的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