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是一百年前才来到桃花山的,能进山的多半是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小妖怪,听他们说一觉醒来就在山脚的那棵桃花树下,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是怎么来到这的。
“阿霜!你不知道,他可真好看啊!”阿宝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说话的时候还特地停下来,回头看看我,那满眼的憧憬和心动差点让我以为来的是只帅气的公兔子。
来的当然不是只兔子,但我也没想到会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倒是从未见过除我以外的人,或是见过也早就不记得了,不过这个人长得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可能这百年间也不会忘记。
他的睫毛纤长卷翘,鼻子高挺,不过因为受了伤,眼睛紧紧闭着,眉头也揉成一团。
我也皱了眉头:“好重的戾气。”
阿宝是真的被美色迷昏了头脑,摆着她的长耳朵怒气冲冲地反驳我:“什么戾气呀,人家是威猛!”
好吧,威猛就威猛吧。
我一个人断然是不能将他抬走的,好在前些日子来了只同样威猛的小虎。
他躺在我的小榻上,小虎趴在小榻的前头正对着他的脸,美名其约替我守着他,我知道她也是只贪图美色的老虎。
很显然这个人并没有感受到小虎的心意,睁开眼看见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时动也不动,转眼又晕了过去。
小虎郁闷了,在茅屋里来回踱步:“阿霜,他可真胆小。”
是啊,我歪了歪头,戾气那么重,胆子却很小。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说自己叫何似,其余一概不记得了。可能是之前被小虎吓过,醒来后万分喜欢黏着我,稍稍远些就“阿霜,阿霜”唤个不停。
好在,何似不记得生前事,倒知道不少人间趣事,跟我说了不少《嫦娥奔月》《女娲补天》这样的话本子。
这样一来,我也就没那么烦他了。
其实相处久了,我看着何似倒也不太像戾气重的人,他彬彬有礼,总是穿着他出现那天的素色长袍,逢人就作揖鞠躬,偶尔被我盯久了还会红耳朵,然后冒冒失失地背过身去。
阿宝为此还老训我,说我年纪大,眼睛不好使了。
何似说他要讲书,便在晌午之后坐在桃花树根旁讲故事,几乎整座山的动物都来听,有时候还会轮流说故事。
他们都是去过人间的,尽管不记得人间经历的事,但是与自己不太相干的故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不像我,什么都不知道。
4.
“你想去人间吗?”
比起热闹的氛围,我更喜欢一个人坐在山头吹风赏月,但总有人不识趣。
我回头看了何似一眼,没有说话,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拇指大的桃花瓣放在我头上,还振振有词:“适合你。”
我想笑,人家话本子里的才女佳人都是整枝花相赠,怎的到他这里就变成了这么一小瓣了?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疑问,眼神澄澈清明还略有些无辜:“花在树上长得好好的,我又怎好硬摘下来?”
这夜他跟我说了许多人间。
他说人间有烈马,有山泉,有清风和明月。
我说山上也有。
他笑着摇摇头:“不一样的,阿霜。”
我顿了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是不太一样,山上的那匹马失了只蹄子,也不怎么烈。
他只是看着我笑,眉眼弯弯,像极了天上的那轮月亮。
第二日我就说要出山,但是出乎意料的竟然没人劝我留下。
出山那天的天气不错,晴空万里,除了几个不正经的,没有谁来相送。
毕竟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他们对我的热情还没有对何似的高,阿宝给了我几根胡萝卜,嘱咐我好好对待它们,却把断了的兔子尾巴送给了何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她珍藏许久的宝贝。
小虎背上驮着老龟,说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必须当面对我说,搞得我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老龟爬的慢说话也慢,但是我极有耐心地蹲在地上听他一字一句的讲完,然后坚决的给他塞回壳里,麻溜滚回山下了。
谁还给你带那种话本子啊!
其实我之前也偷偷的出过山,但没成功,他们说我是路痴,找不到下山的路,可能是这样吧,所以这次有何似,下山轻松多了。
初入人间令我没想到的是直接去了宰相府。
那日刚刚踏入京城地界,浩浩荡荡围上来了一群人,他们均身着墨色束衣,对着何似鞠躬跪拜。
我俩只能大眼瞪小眼,跟着他们离开。
宰相府比起我山上的茅草屋来说,那真真是大屋见小屋了,什么金雕玉器,金枝玉叶啥啥都有。
何似像是也被眼前的豪华宅子惊到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进来就又被那群人带走,说是要面见圣上。
他这宅子的庭院布置的不简单,像是聚宝盆般汇聚了不少灵气,我直接找了个离庭院最近的屋子休息,想着能蹭一点是一点。
没想到人间的床竟比我山上的床榻好睡多了!就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的我是座山,初有灵识,还什么都不懂。然后是天雷滚滚,我躺在地上被劈了好几个窟窿。
然后我看见了阿宝,小虎甚至老龟……
原来它们都是我山上的动物,渡劫那日我还未得成果,不敌天雷,是它们将我保护起来以至于差点失了性命。
我用自己的灵力和神识养着它们的魂魄,等有一日它们重新醒来,但是那次损耗巨大,害我丢了些记忆。
画面突然一转,是一片荒地。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感觉很熟悉,熟悉到我本来可以闭着眼睛说这一片是胡萝卜地,那一片是杜鹃花田,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灰黑色的土。
然后我看见了何似。
他带着一把剑,剑头指向地上一团颤巍巍的白。
阿宝……
我的声音有点抖,但我很用劲,就算这样我也没能发出声音来。但是我听得见,我听见阿宝说:“你不能欺负阿霜!”
然后就被一支从远处飞来的箭一箭穿心。
阿宝这只没有尾巴的傻兔子,挺过了那么多个寒冬竟然死在了冰雪将融的春天。
5.
我睁眼的时候只看见明晃晃的天花板,梦又套着个梦,一时间让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醒了?”
进来的是何似,他还像往常一般彬彬有礼,可是他凌厉的眉目和越发四溢的戾气让我高兴不起来。
“今日太冷了。”我瑟缩进被子里,没看他。他顿了顿,没多说,只是端着茶水一步一步靠近我。
“阿霜。”他轻轻地坐在了我的床边,“你想家了吗?”
家?
我侧目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人间还没有玩够呢,我不想回去。”
何似笑了,眉眼弯弯,有些像在山里的最后一夜。
他将我拥入怀里,轻声说:“好,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就陪着你好好游历人间。”
忽然就想起来那夜他蜷缩在狗皇帝的怀里。
我轻轻地推开他:“为什么要我制药?”
何似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他说了一个看似简单又有点复杂的故事。
在狗皇帝还是个小小狗的时候,何似是他的书童。
但在那之前他身份低微,不过是小小狗随手捡来的。
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地位权利金银主宰一切,如果一无所有,那必将是落入地狱的酷刑。
不论是皇子还是宫女太监,只要心情不顺就能来随意欺辱何似以发泄仇恨。
何似说:“我真恨,恨他为什么要带我进宫。”
可是他神色淡淡,我看不出一丝恨意。
彼时的狗皇帝母妃刚刚去世,母族的势力也正一点一点的被瓦解,他从高高在上的太子一朝落入井底,失足于一片方寸之地。
但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废子。
他们再次相见时是何似趴在地上数蚂蚁,背后是刚被打出的血印子。
狗皇帝上前将他扶起来:“夫子说‘千丈之堤,溃于蚁穴,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你知道蚂蚁是如何凿穴的吗?”
而后何似成了狗皇帝的书童,他们一点一点地凿穴,尽管失去了母族势力的支持和巩固,但只要他还是皇子一切就还没有结束。
何似顿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他像是在回忆过去,又像是在解什么难题。
忽而看向我,问:“真的有人能一个人力挽狂澜吗?”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看狗皇帝现在的威风样谁能想到他是一个人走上来的呢。
何似没有等我的回答,他自顾自的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