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卿端来那滑胎药时,双手发抖,目光凝然,带着祈求。
「晴岚,你不是最听为师的话么?皇上说要接你进宫,你该知道,我等这天很久了……」
我的心就那么沉了下去,眼睛模糊,手心冒着冷汗。
我将那碗药饮得一滴都不剩,抬眸看着他露出讽刺的笑。
「师父,你可满意了么?」
「晴岚,原谅我。你不是觉得皇帝长得像我么?你尽可以将他当成是我。」
啪——我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周平卿,当年你救我,如今这恩,算我还了。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周平卿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剧痛袭来时,我看见他焦急的将我抱住,耳边说着我来不及读懂的话语。
他说:“忍一忍,忍一忍。”
“凤凰涅槃,总不该一直困在山里。”
吃了滑胎药后第七日,我便进了宫,住进了寒雨殿。
那天夜里,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皇上萧梁步步紧逼。
「晴岚,你害怕朕么?可那日在落影山脚下,我一眼便认出了你。你难道没认出朕?」
他讲话时,整个人已凑了过来。他的面目的确与周平卿很是相似。
当年,我同周平卿闹别扭,便私自跑下落影山约十里外的井桐镇。
那时,还是崇文帝在位。
我并没有多余的钱买衣衫,仍旧是释道之人的打扮,很是招眼。
很快,便有位满脸横肉的土财主拦住了我,满口污言秽语。
我会些拳脚功夫,可还没来得及施展,便有位白衣公子救了我。
错愕中的我刚要道句感谢,却瞧见他身后一个眉间有着黑痣的男子将他拦住。
那张脸让我久久不能回神,倒是那白衣少年冲我笑了笑,然后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了。
……
当日那位白衣公子便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萧梁。
就在我失神的档口,萧梁顶着那张我近乎熟悉的那张脸越凑越近。
我一阵恶心。
可我既然进宫了,就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双臂环住了萧梁的脖颈,语调娇媚:「晴岚怎么会不记得皇上呢,皇上当日便救了我,此刻……也要救我才行。」
听了这话,萧梁喜不自胜。
他忙说:「这漫漫长夜,想让朕解救的女人何其多,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他将我压在身下,吃掉了我再想说出口的话。
那种恶心的感觉却并没有消散,我的泪水已经要夺眶而出,可我还是生生忍住了。
承宠后,我发现后宫的美人确如萧梁所说,何其多。
想要圣宠长久不衰,我当然还得想些别的法子。
我命人去见周平卿,他见我来信,眉宇间尽是喜意。
我的心腹说他欢颜展信,却在看见内容时整个人僵住,面如土色。
周平卿擅岐黄之术,这种男女欢情之药我本也会,但我偏要周平卿亲自炼。
入宫承宠,龙泽久沐。
不正是他期待的吗?
2
不久,他为我送来一种叫做初弦的药物,很是实用。
萧梁离不了我,夜夜都要宿在寒雨殿。
三年的时间,我一路晋到贵妃,风光无两。
直到西昌国进献了一位美人勒然,萧梁的魂被勾了去。
勒然深眉高目,十分漂亮。
萧梁黏她黏得紧。
我连续二十多天都没再见到他。
当他终于想起我时,我已是“抑郁成疾”。
太医说这是癔症,非针灸、药物所能治疗。
彼时已是国师的周平卿向他谏言,要为我祈福。
萧梁有美人相伴,自然顾不上我,痛快应允。
我到玉盘观时,周平卿跪在观外恭敬唤我“贵妃千岁。”
我冷笑一声,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错身进了道观。
玉盘观这三年随着周平卿的平步青云,已然大兴,早不复当年颓态。
真当是物是人非。
我仍住在入宫前的院落中,这里变化不大,院中的我亲手种的银杏树也长得很好。
晚膳后我在院中独坐了一会,刚觉寒意,就有人将一件披帛拢在我肩上。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老山檀的味道。
我回头看见周平卿,顿时起身欲走。
周平卿却叫住我,他这几年瘦了很多,声音疲惫:“晴岚,三年了,你还是恨我。”
我觉得可笑:“周平卿,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你做这副深情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勒然是你送进去的,你祸害我一个还不够,平白耽误她干什么?”
周平卿垂下眼,“你在我跟前长大,惯来聪明,我什么都瞒不了你。”
他朝我走近两步,犹豫着想拉我的手,被我狠狠拍开。
“周平卿,过去是你教我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做了就别后悔!我入宫三年你告诉我忍不了了,你想跟我重修旧好,不觉得太迟了吗?再说,我如今已是贵妃,即便我愿意,你又打算怎么安顿我?”
“这三年我无一天忘记你!晴岚,你再给我点时间,等我……”
他突然顿住,然后继续道:“你只需待在这里等我,好吗?”
“当然不好,玉盘观再好,又如何比得上宫里?”
“可初弦伤身,我不想让他再碰你!”
“周平卿,三年前在我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你的恩我还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做何选择,与你无关。”
3
冷风乍起,卷起周平卿鬓边发丝。
月光下,我看见发间簪了一支缺了角的翠玉簪,是我满心是他时所赠。
那一年,在落影山上,我见周平卿只有几支草编的道簪,便用唯一的翡翠珠花换了支翠玉道簪送给他。
孤苦无依的我,被他带上落影山时,也是这样秋风乍起的时节。
落影山遍山绿透,怪石嶙峋,藤萝密布,本是一派盛景。
可我的目光触到那红艳壮丽的像鲜血般殷红的枫叶时,整个人却瑟瑟发抖。
恍神间,我险些踩空。好在周平卿拉住了我,我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身量极高,靠在他怀里的我只能瞧见他削薄轻抿的唇。
「师父,我冷!」
秋风从峡谷吹过,吹皱了我的衣衫,我真的好冷。直至师兄竹柏遍山吆喝着寻我们吃饭,他才放开了手臂。
那时,因本朝崇佛抑道,落影山只有零星五六个弟子。
日子虽然清苦,可也还悠闲自在。
我一有空闲,便帮着竹柏师兄洗衣、烧水、煮饭,做那些原以为此生都不用做的事情。
可我最愿意做的事,便是去收拾师父的寝房。
他的寝房总是纤尘不染,房间内着老山檀的味道,令我失神。
却不知他早就走到了我的身边。
「师兄们都在用功,你在做什么,命你看的药谱你看了几页?你打算就一直这么混日子么?」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难道你就没有想尽力而为之的事?」
夕阳西下,周平卿身后是一片澄明。迷迷糊糊的我心中似乎有了些期待。
我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却不知何时送出的翠玉簪,递给他:「师父,我想尽力而为之的事,便是每天和师父在一起……」
长久郁结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我的心跳漏了几拍,我的脸颊被绮霞烧得绯红。
他用严厉而清澈的眸子逼视着我,接着,便将那装着翠玉簪的锦盒摔在了地上,没有说一句话。
我心情烦闷,猛地踮脚拔掉了他头上的翠玉簪,狠狠摔在了地上。
「破损了的东西还留着作甚!」
周平卿愕然看向地上的碎簪子,面色惨白如纸。
4
我给皇宫送了信,说我已然大好。
萧梁许是月余没见我,又勾起了他从我这得过的那些欢愉,竟亲自来了玉盘观接我回宫。
我假装不知,仍是一身道姑装扮修习。
萧梁进来见我这副装扮,笑容都深了几分。
他将我扶起,手握着我的腰肢,身体紧紧贴着我。
我已然察觉他情动了,就连周平卿过来奏安,他的视线都没能离开我的脸。
周平卿木脸跪在我的脚下,我故意同萧梁调笑着,让他忘记说出那句平身。
周平卿便要一直跪在那里,匍匐着,纹丝不动。
萧梁急色。
回宫时,龙辇还未行出玉盘观,萧梁便在摇晃中欺了上来。
萧梁有服用丹药的习惯,每一次动静都会闹得很大。
他存心撩拨,即便我再隐忍,也还是发出了声音。
轿夫对他的行事习以为常,寻了僻静处落轿,不敢败了萧梁突如其来的兴致。
等到步辇终于移动的时候,我掀起轿帘,一眼就瞧见了暗影处,周平卿面如死灰的一张脸。
我笑了。
萧梁以为是他令我如此满意,也无倦意,同我聊起来了天。
「这玉盘观果然气派!陛下果然没骗我。有件事,臣妾一直不知,本朝自来崇尚无极道,可为何先帝却推崇僧侣呢?」
「爱妃有所不知。父皇年轻时也信无极道,可在潜邸之时,曾经有位很宠幸的妾室叫什么苏晚烟的,和一位无极道人做下了丑事。父皇很是震怒,当时他有着二十几位妾室,却最宠幸苏晚烟,自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便开始厌恶起无极道人来。」
「那苏晚烟呢?」
「以父皇的个性,怎么会留她在世?」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萧梁从我这过了新鲜劲,回宫后还是径直去了勒然宫里。
一年以前,宋太后薨逝。没人约束萧梁,他便更加无所忌惮起来。
宫人们七嘴八舌说了许多我不在的日子里,皇帝是如何宠爱这位西昌国的美人。
我觉得萧梁对勒然是有些不同的。
他是个急色的人,但对勒然不止于此。
可不多一会,萧梁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怎么了,皇上?」
萧梁愤然:「秦古渡胆大包天,竟敢强占勒然!」
「皇上,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父皇醉心礼佛之后,怠于国事。相国府便有能出入宫闱的牙牌,秦古渡身为帝师出入宫闱向来自由!朕真是没想到,不过去了趟玉盘观,这个老东西竟然狂妄至此!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那勒然妹妹,皇上要如何处置?」
「被别人蹂躏成那样,朕看见便倒胃口,赐死吧!」
我蓦然想起回宫路上,萧梁与我说的苏晚烟。
随后冷笑,这萧家父子在薄幸上,又何尝不如出一辙呢?
我本以为萧梁会杀了秦古渡的,但他竟是只没收了相府的牙牌,准许他告老还乡。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大殿外,我听到他长叹着说出这句我好熟悉的话。
他眉间的黑痣似乎比回忆中更加触目。
我怔忡良久,却又笑出声来。
这注定是个多事的秋天。